第25章 妙心「壹」(1 / 3)

“漬袖掬清水,寒日冰凍三尺餘。所以能汲者,蓋是今日立春時,暖暖東風解其冰。”

當我以江戶城奉於掌心的世子之嫡長子的身份來到世上時,我的祖父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便在這相應的節氣,為我詠起了這首春歌[1]。也注定了我與庶民們觸手可及的平靜生活,自此無緣。

母親作為第二代世子夫人,不僅代表了天皇賦予德川家的最高榮耀,更加肩負著壓製尚未平息的亂世紛爭之責,千裏迢迢從平安京禦所降嫁至江戶,與身為世子的父親德川秀永[2]並無實質情感。這類政治婚姻最終都會成為無形的牢籠,將如斯伶雀逼入絕境。母親亦在誕下我幾年後鬱鬱仙去。隨後,追諡號為隆昌院。

我的童齔之年,在乳母躍的陪伴下成長。雖說失了母家的庇護,好在當時的父親未及納新,又因身負繼承人之名而不至淒迷。在江戶百姓的傳頌中,我是聰穎好學,知書識理又飽受擁戴的,令父親及祖父滿意似乎成了我活著的源動力。甚至連躍也不曾知曉,於我腦海中時常浮現出的,母親絕氣前那平靜如湖麵的清眸和餘溫未盡的綿柔無骨的雙手,仍會輕拍我脆弱的背脊,哼著小曲,哄我入眠。一直以為這些奢望,永遠隻能是沉入湖底的夢囈,直至總角之年,江戶城迎來了那個女人。

值逢酷暑,蒼鬱的葉間藏著未落的蟬衣。

正於西之丸禦殿的緣側似夢似醒的我,因躍在一旁輕撲團扇,直覺得從眼瞼的罅隙中穿透而過的蔭間斑駁,明滅不定。忽而,微風不送,躍也無聲無息地退居其後。

迷糊中的我意欲睜開雙眼,卻被那強光閃爍得無力反抗。隱約覺得自己蜷臥的地板上,有人正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步伐,輕轉至我頭頂朝向的一方,與我相反地對視起來。又隱約覺得,那是一雙熟悉的,平靜如湖麵的清眸。

待醒來後,見擱在我枕旁的竟是母親最愛的宇治飯團[3]。從新鮮的茶色與剔透的米粒可以看出,這絕非出自奉膳之手。且作為宗室之人,哪能輕易吃到如此色香味俱全的食物[4]呐。更況,還是如假包換的平安京之食。

“躍!從何而得?”見我如此欣喜若狂,躍也含笑作答。

“少主殿,這是您的新母大人親自送來的。”語音未落,見我擱箸的雙手亦如心緒同時低落,躍繼續勸解道,“這位夫人可不同於那些側室夫人,她…”見我背過稚氣的麵龐,倔強地起身提步,躍也拿我沒辦法。畢竟母親在我心中的地位,豈是隨便找個女子就可硬生生取代的。

往後,並未再收到那位夫人努力還原母親所做之味的點心,大概也是巧合,並非刻意討好於我罷。然,排斥她的心意仍無堅可摧。

秋涼未至,我就鬧著讓躍幫我尋些個頭稍大的蟋蟀,好與那些小侍童一較高下。見她神神叨叨地笑,示意我緊隨其後,又躡手躡腳地將我帶至一處陌生的庭院。

這殿內不知住著哪位大人,尚未入內即先聞見潺潺水聲與枝頭的蟬鳴應和著,再見庭中的石水缽上浮映出清爽整潔的屋脊,那些院坪中的草都是精心疏理後種植在石縫中與山石邊的。院中尤臥著情態饒富趣味的禪石,無意輕挪,果真見著個頭恁大的蟋蟀,令我興奮不已。

將所捕之物全部置於竹甕後,忽聞枝頭蟬兒尋釁般地歡鳴,一時興起的我便脫開躍之手,執意攀上了枝頭。見她在樹下,急地額角滲汗卻不敢大聲呼喚,那副被捉弄的模樣實在討趣,便忘乎所以地捧腹大笑起來。誰知足步未穩,搖晃著身子就往下墜去。心中倏爾忐忑,今兒不是我摔亡的消息舉國奔走,就是樹下失職的躍將被祖父大卸八塊。隻好緊閉雙眼,等著這不爭的事實擺在眼前。

忽聞戛玉之聲,驚落梁塵。又覺身下一熱,軟乎乎地被接住了。難道這便是西天極樂…

霎時間,一群女侍忙著衝上前扶起我與身下之人。對於年少輕狂的我而言,根本來不及呈現驚慌失措之態,隻傻乎乎地站起身,任憑躍心疼地替我拂去滿麵塵土。這一向,身後之人卻舒展開本該因痛楚緊鎖的眉頭,那一汪平靜似春水的澄澈眸子也隨之躍入。

“嚇著了吧?”她不急不徐,絲毫不存責備之態,更讓我聽出幾分刻意忍著疼痛的味道,但我始終不知該如何作答。

見我怔怔地睨著,其貌隻多二八年華,身著杜若色單衣,皮膚卻流動著獨一無二的麥麩之色,好似泛著均勻幼滑的鋒芒。翦水般的眸子對著我笑意正濃,猶如黑緞上的寶石,閃耀起動人的光澤。她既如此降臨於側,大有出塵之態,便是令我神魂傾倒,占據了全部心思。

“少主殿,她便是您的新母,藤原妙子夫人。”直至耳畔傳來躍輕聲的提示,我才徹底傻了眼。不錯,我不願相信,眼前比我大足有限的女子竟是父親新立的側室。也就是既往的午後,悄然潛入我夢中,留下來自母親家鄉之味的那位。

而後,父親鄭重宣布了我與她的關係。

因我自小失去母家庇護,又缺乏母親的教導,妙子成了我名義上的養母。原來,她並非奉承之人,也並非為了迎合我的口味,而努力擺出母親的模樣。她與母親一樣,是地道的平安京君姬。許是早就知曉自己遠赴江戶的使命,卻不願如我母親一般隻作坐井觀天之態,獨守四壁冰冷的空穴,向命運低頭。又得知將會成為我的新母,莫不是將我當做全部寄托,百般疼愛,怎較那台麵上焚盡餘生的風燭好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