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庵式二貼草蓆的茶室內,壁龕上懸著那副漢字書法,潦草一個「空」字運筆勁秀,一氣嗬成。仿似先生長久以來的心境,空空如也。
“既表此言,吾也不便吝嗇。”妙子隻覺麵對這樣心思空乏之人,再多念想也屬無稽之談。遂強打精神,拾起來時的諸多期盼,低睨起風爐邊的先生,“吾本是任性之人,並非愚弄世人的那副容止可觀,進退有度的模樣,若非那日赴乳母府上探病,怎會在紛繁多擾的雨季巧遇先生。吾本是林氏之妻,若非世子大人橫刀奪愛…”語出一半,不禁顫抖起來,泣不成聲地將心中之忿然,斷斷續續宣泄而出,“也罷,隻怨妙子一廂情願,倒非先生辜負在先。一切即為命運有意的捉弄,緣盡於此罷!”丟下這番違心的話,妙子像急欲逃避的囚徒,拉開旁門奮然屈下身去[1]。
“等等!”信勝忽而膝行至側,沁濕的手心攥緊她衣袂下柔弱的手腕,宛如當年從山中庭院護送她下山那般。
妙子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怔在原地,心中頓時百感交集,不明先生究竟是憐憫於己或是心存苦衷。然而,已然敞開的旁門外正立著方才的那位女子,先生見狀募得丟下她的手,欲言又止。她呢,空懸著手腕猶如將將離世之人,骨冷心寒。
“還請小姐牢記今日所言,既緣盡,自無悔。往後也當再見無路。”對方終究還是背過身去,切齒而言道,“染子,送客!”
門外茫然的女子撐起一把油黃古舊的和傘,手忙腳亂地追著徑自離去的妙子。心中不免覺著先生的這番忠告過於言重,教人有種自取其辱的意味,反倒愧疚起來,便一路高舉著傘致以聲聲歉意。妙子則一味悶聲不語,匆匆離了林家的鋪門。
日頭漸沉,多雨的季節連集上的人跡也較為寡淡。
出身金貴之人,落得如此淒慘的境地,縱使一副倔強的性子,也不得不向溫飽無依的現實低頭呐。是呀,今後當何去何從?藤原氏宅邸,亦或江戶的德川家…毫無選擇的餘地,恐怕除了逼她與世長辭,絕無退路可循。另一向,自阿豐之方宅中藤原氏小姐逃離的消息不脛而走,隨侍約摸已在快馬通報的途中,再不早作打算,倘若父親一旦知悉,自己又得像籠鳥一般逃離無望了。想起先前遭遇的冷漠種種,心中不免忿忿,糾其所有隻賴自己念錯了人!故而,滿腹的怨念與委屈來回翻覆,百味陳雜卻欲哭無淚。
“那個…”離開林家數裏之餘,身後傳來低靡的女聲,“其實,您誤解了妾身與信勝的關係。”妙子用警覺而略帶仇視的眼光,冷冷地回視。
原來這番咋舌之言,正出自先生宅中的女孩。“那又如何…”妙子周身無力地轉過身來,“既緣盡,自無悔。”
“正是由於他對您在意,才會拋出那樣違心的狠話。”女孩逐漸放大膽量,手中緊絞著皺巴巴的衣袂,嗓音也隨微微抬起的臉龐越發響亮,越發肯定,“這一年來,他任苦惱與自責吞噬著自己,心中卻統統都是您,隻是苦於您那掌握在世子大人手中的命運…所以請您,還請您務必救贖於他!”她最後聲嘶力竭的呐喊聲像為妙子釋開了沉重的鉛袋,淚水欲罷不能地滾落下來。
汝之名,吾當謹記於心。汝之念,吾當堅信無疑。
女孩將和傘高高的舉過頭頂,竭力地遞過來,又頻頻點著頭,用堅定的眼神朝向妙子。她狐疑地接過那把古舊的和傘,傘柄的餘溫傳遞著對方熱情的鼓動,將方才那股戾氣化解得蕩然無存。女孩隨之閃進街口的點心鋪,消失得無影無蹤。
街上撒歡的孩子們在母親的催促下,淌過積水紛紛往家趕去。女孩的話占據著她空落的心頭,令她打量起自己,是否亦如賭氣的孩童,該是奔跑著回家的時候了。當她哽咽著推開懸著林字紙燈籠的鋪門,又跌跌撞撞地拉開茶道口大門,失魂落魄的樣子所見之人無不疼惜。
而那位將自己獨自幽閉起來的先生,正癱軟在地仿若一盤散沙,尚不及收起苦鎖的眉頭,便被妙子不容分說地占了滿懷。訝異之餘顧不得多想,懸著的手掌終於憐恤地輕拂在妙子逶迤及地的垂髻之上。
他將下巴抵在妙子的頸項上不注摩挲,失而複得般緊緊揉搡著她再無力支撐自己的肩臂,又輕吻著她淩亂的鬢發。她卻疲累地無以回應,任由他身上溫暖的熱氣,熨貼在自己單衣下濕冷的皮膚上,仿佛一切即將消失般不舍。迷離之間,麵頰相觸。從未感受過的來自他心底的暖流和著他眼角濃烈的濕熱,將妙子徹頭徹尾地軟化開來,好似一杯氳氣嫋嫋的茶水。
想起一年來自己所受的煎熬,想起方才他對自己冷漠的祝福,妙子又惱羞成怒地奮力掙紮起來。他卻更加強有力地按住她的雙肩,狠狠納入懷中,不容她多慮。
“為何,為何信勝從未找過妙子!”妙子在他肩頭的罅隙中苦苦哀討,卻無力逃脫。
“傻瓜!信勝一直都在關注著妙子,關注著藤原府中的一切。如若不幸錯失,信勝此生不娶!”他雙臂執拗地由其肩部滑落至腰,又低下頭來,鼻尖相觸。
“說什麼此生不娶,休得騙人!”想起那位賢惠的女子,妙子奮力掙脫開來,赤紅的眼中噙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