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讚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
——魯迅《序言》
1.黑夜幽魂
木市是一座古城,兩條一清一濁的江彙合於市區,人們便把它們稱作了“鴛鴦江”。
江畔的防洪堤上,時而有兩三個人影從樹根下走出來,任帶著腥味的風吹著他們沉默的臉龐。木市的夜晚在這個時候都是很靜的,暗黃的街燈照著殘留著些許垃圾的街道,車輛摩擦著地麵撕破混濁的夜氣,精神抖擻地奔馳著。從樹根下走出來的人影,沒有絲毫表現出是對這個夜色的眷戀,也似乎並不是在享受工作之餘的輕鬆,隻是在裝,在黑夜中偽裝出自己悠閑的生活。
在這個城市裏,囚禁著一個肉體和靈魂嚴重變形的人。馮風來報社上班301天來,還一直是這裏的陌生人,感覺同事和他說話的聲音似乎隻是嘴唇機械的碰撞發出來的,根本沒伴有心髒上方那兩片肺葉發出的氣息。因而,除了同樣碰撞著嘴唇,回應同事幾句冷漠的話外,他一直沉默,沉默得難受,喘不過氣來。他的這一種心境隨著時間的延長而越來越明顯,整個人變得越來越孤獨。隻有下班從門衛跟前經過時,馮風臉上露出的微笑似乎在證明他是這裏的名人,是一個有才華,人人都應該認識,都應該景仰的人。
“大暑”過後兩天的天氣異常悶熱。即使是淩晨一點鍾的時候,周圍的熱氣似乎還沒有完全散去,電梯裏包裹著的空氣還是如一團火一樣。馮風從電梯裏出來,穿過單位大門的時候,才些微地感受了一點從暗黃的路燈下飄過來的一絲涼爽的風。他習慣性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看看周圍有沒有向他投來的什麼異樣的眼光。每次馮風都感覺總有眼光在窺探他走路,總有眼光能刺透他不安的靈魂。
周圍很靜,稀稀蔬蔬的能看到一兩個和他一樣瘦小的身軀在黑暗裏移動。馮風心裏不自覺得祈禱著這些在黑暗中移動的身軀該不要帶著鋒利匕首,更不要在放著在背後的手上扯著一根極細得他看不到的鋼絲繩。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匆匆掏出一支煙,習慣性在放在鼻子下聞聞,然後再在黑暗中騰出一串火光,把煙點燃,輕鬆地吐出一口清香、悠然的清煙,如同野鬼一樣的走進茫茫的黑夜,走向他那此時肯定比電梯裏那火一樣的空氣還火熱的住所。
馮風住在一座小山坡的半山腰上,離報社大概1000米遠的距離。走過50米左右的大街,沿著一條沒有路燈的斜坡走上去,十來分鍾就可以聽到他掏出鑰匙開門的聲音。這座小山坡有一個非常具有藝術特點的名字,叫作“獅臥山”,似乎是一隻還未睡醒的雄獅,但卻無時無刻不潛伏著一種偉大的力量,有一天醒來就將隨著一聲獅吼,響徹整個宇宙。每天早上都有人去山上休閑,唱歌跳舞,打牌下棋。
馮風當初聽到這座山的名稱時,還把他嚇了一跳,以為是恐怖的“屍臥山”,眼前似乎就浮現出漫山遍野橫躺著各式各樣男女老幼的屍體,生活著一群沒有人性,充滿獸性的家夥。
這個半山腰雖然很像他遙遠的家鄉的那一個村莊,但卻是木市一個小企業雲集的地方,一棟棟紅磚結構的兩層或五層高的樓房裏都有一個工廠作坊,生產木市最有名的產品,美其名曰“寶石”。這些寶石也主要是銷往國外,用於撒放在死去的人的棺材裏。
馮風這幾天上夜班回來得都很晚,聽不到這些小工廠加工的聲音,不過聽說那種聲音是刺耳的。美編曾陪他來這裏找住所時,反複勸說不能住在這些工廠的旁邊,工廠做工的聲音,再加上工人緩解疲勞與苦悶的音樂聲會讓人寢食不安的。雖然當時他想:為什麼你們這麼說呢?難道生活在這裏的工人就能睡個好覺,吃個好飯嗎?他們不是也生存下來了,並且一直在為木市創造著財富,為木市那些住在寬敞舒適房間裏的政府要員、肥頭闊佬們臉上貼金嗎?心裏這樣想,但他還是被美編曾的話打動了,也覺得很恐怖,因而最初也沒選擇住在這裏。
美編曾是一個穿著隨便的女孩,在報社時,常能聽到她“啪啪”的腳步聲伴著褲管摩擦發出的“刷刷”聲。馮風來報社的第一天就有了一種對美編曾的感激之情,似乎是他來木市後見到的第一縷陽光。事實上也是,第一天被冷落在一旁的他,喝上美編曾送上一杯白開水,享受了美編曾摁下隱藏在牆壁上的按扭,打開燈光帶來的光明,後來好長一段時間,美編曾一直是他在工作中的最大依靠。
兩千零七年六月,拿到碩士學位之後,馮風便來到了這裏工作,用他自己的話說:在茫茫的求職大潮中,他被無情的海浪擱淺在這裏。工作所要求的技能不是他的本行專業,而且他的性格也似乎不太適合這份工作。所以在工作中,總會讓他不能遊刃有餘地發揮他的聰明才智。他總是磕磕碰碰的,在領導同事麵前小心翼翼,近乎卑躬屈膝。隻有和美編曾在一起,他的心情才得到放鬆。能什麼都談,愛情,事業,生活,人間冷暖。這一切又是他最想找人傾訴,最想找人理解的地方。他一直認為所有的結果都是有原因的,關鍵就是原因有沒有人理解,有沒有人能同情。他覺得,她是最能理解也是最能同情他每次在工作中,甚至在愛情方麵所犯錯誤的原因,所以沒有她在的時候,他一點也不踏實,心就像被一根蛛絲懸在空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