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誰
常常的,我不知道我是誰。坐在街心花園的椅子上時,我會想:誰還在這張椅子上坐過?誰還將會在這張椅子上坐下?走在大街上時我會想:我走過的路還會有誰在走?我走過的又是誰走過的路?同樣,誰和我一樣在喝茶?誰和我一樣在看某一片樹葉?我之前,我之後,我之左,我之右……我叫這樣一個名字,有著這樣一顆心,我的一個個拈指而過的瞬間將我帶來又將我帶走我叫這樣一個名字,有著這樣一顆心,我的一個個拈指而過的瞬間將我帶來又將我帶走——我到底是誰?
我是我。我是我親人的血緣,是我愛人的身體,是我朋友的記憶,是我名字的主人,是天空飛翔著的上帝,是大地舞動著的塵埃,是天地之間流浪的空氣……我是我,我知道我是我。但我還是想問:我是誰?我心中的善與惡,明與暗,愛與恨,情與仇,狹隘與寬廣,簡單與複雜,潔淨與肮髒……我到底是誰?
我在豫北故鄉的街道漫步,我在江南水鄉的湖裏采蓮,我在黑龍江的冰雪中摔跤,我在海南的海水裏遊泳,我在雲南,我在貴州,我在廣西,我在寧夏,我在新疆,我在美國,我在俄羅斯,我在韓國,我在日本,我在歐洲……我在一個莊重的禮堂,我在一個熱鬧的會場,我在一個喧囂的酒吧,我在一個陌生的小鎮的廁所裏。我去參加葬禮,參加婚禮,參加壽慶,去看望嬰兒,看望老人,看望病人。我上網和不知道性別的人聊天,我接一個打錯的電話,我和小販討論蔬菜的保鮮,和醫生談關節炎的預防。我當女兒,當姐姐,當妹妹,當妻子,當老師,當學生,當夢中情人,當紅顏知己……當我什麼都不當的時候,我蜷縮在自己的床上,看書,看電視,看影碟,或者拿起鏡子,看我自己。——這時候的我,才是我自己嗎?
不,我從不認為在眾人麵前的不是我,獨自一人時才是我。我不認為。我知道那些個我也都是我。我的一個個側麵都是我的孩子,它們在一起,才組成了一個真正的我。
我是所有的我的母親。
我是人海裏最普通的一個人,因此也是每一個人。也因此我愛每一個人,悲憫每一個人,如同愛和悲憫我自己。但我又是最孤獨的一個人,於是我誰都不是。我隻是我自己。我永遠不知道別人最秘密的秘密,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我最秘密的秘密——這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真相。
我常常滿含淚水,因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常常獨自微笑,因為我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人每個人都一樣。
我是誰?
我是誰?
我是誰?
在提問的瞬間,我無比熱愛正在提問中的我自己。我活著,我活過,我為此感謝一切。我活著,我活過,我為此感謝一切。而在這提問的瞬間,我也無比熱愛這世間的所有人,因為我知道所有人都必定有這樣一個瞬間,必定會像我一樣詢問、質問、追問和逼問自己:我是誰?
輕視與尊重
前幾天有一個年輕的文學愛好者拿著一個厚厚的硬皮本,要求我給他評文章。我拒絕了,他問為什麼。沉吟了許久,我終於說:“我怕我會輕視別人的感情。”
真的,對於像我這種一直和文字打交道的人來說,已經習慣了從文字中去破譯許多所謂真實的東西。而對於一些剛開始習文的作者來說,他們詞不達意的表述往往會很輕易地引導我在冷淡他們文字的同時去輕視他們的感情。然而我又清楚地知道,文字雖然可以表達感情,但表達感情並不一定要通過文字。文字之外是一個更大的更豐富的觸摸不到盡頭的世界。文字之外是一個更大的更豐富的觸摸不到盡頭的世界。因此,我又會為自己的淡漠與輕視深感無奈和慚愧。一位很好的朋友曾把她寫的一篇關於母親的文章很鄭重地拿給我看,讀著這篇簡單而平實的文章,我的眼前靜靜地浮現出那位老人的麵容。於是我輕輕地把文章放在一邊,什麼都沒有說。
她與她母親的感情肯定比我和她母親的深,但是,我敢說,她文字中呈現出的部分卻遠遠沒有我所能呈現出的多。然而這又怎麼樣呢?如果說這位母親在她的文字中顯得十分淺薄的話,難道文字在這位母親麵前不更淺薄嗎?——我隻能去這麼盡力分析文字背麵的情感。我真怕自己去輕視她們。
電視連續劇《北京人在紐約》裏有一個情節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寧寧與她所深恨的也曾百般刁難的父親的情人阿春在酒吧相遇,寧寧飽含敵意地與阿春閑聊,阿春平靜地告訴她,她的妝化得太濃了,損害了她青春本色的美。
“你是在嫉妒我的年輕。”寧寧說。
“有必要嗎?我是不年輕了,可我在我這個年齡是無可挑剔的,我有這個信心,你卻沒有。”
“我到這個年齡時會比你更美。”
“是嗎?等你老了再說吧。”
“你在汙辱我!”
“我之所以用這種態度和你說話,是想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告訴你:不要輕視你所不了解的任何人,更不要輕視他的感情。包括你父親的情人。”
這是一段看起來非常安恬的表演,其間卻充滿了銳利的言辭。這段對話讓我為自己慶幸:寧寧需要被刺痛而後被提醒,而我卻不需要。因為我時時都在提醒自己:你不可以去輕視任何你所不了解的人與他的情感。否則,你就可能在輕視中忽略,在忽略中輕浮,在輕浮中無知,在無知中犯下你所不覺的罪惡。否則,你就可能在輕視中忽略,在忽略中輕浮,在輕浮中無知,在無知中犯下你所不覺的罪惡。
不能輕視,就意味著一種尊重。我總覺得,有些事情哪怕我一無所知。尊重也是必要的。而且,也許正因為自己的一無所知,所以才更有必要去尊重。
我曾上過一節很有趣的地理課,講的是澳大利亞。在講課之前,老師在黑板上貼了一張世界地圖,問道:“在澳大利亞被發現之前,世界上最大的島嶼是哪個?”有人說是格陵蘭島,大家都說對。
老師很有深意地笑了。他在澳大利亞的版圖上重重地畫了一道白圈:“同學們,”他說,“在澳大利亞被發現之前,它就是最大的島嶼,人們沒有發它,但並不等於說它不存在!”
時間過了很久,這個小事情依然讓我曆曆在目。而且越來越品之有味。是的,事實就是這樣,澳大利亞在沒有被發現之前和被發現之後,它都是最大的。它並不因為我們知不知道它就會退居第二。其實我們知道的又有多少呢?我們怎麼能夠應為我們的不知道而就去肯定它或否定它的存在呢?
我常常感到困惑,為什麼那麼多現代人如此習慣於宣言和判斷。“是這樣”、“是那樣”、“一定要”、“不可能”、“絕對”……他們堅決地說著類似的話,好像一切都在他們的預言與把握之中。我也曾一度立於這群人裏。但是現在,我已經悄悄地退了出來,一麵驚詫著他們的雄論,一麵努力讓自己沉默。
沉默也許是另一種尊重。
不能輕視,就意味著一種尊重。有些事情哪怕我一無所知,尊重也是必要的。——而且,或許正因為自己的一知半解甚至一無所知,所以才更有必要去尊重。否則,就可能在隨言中輕視,輕視中忽略,在忽略中輕浮,在輕浮中無知,在無知中犯下你所不覺的罪惡。
“我們有三種人生,學習之前的人生,學習之後的人生,以及學習過程中的人生。”有人如是說。然而我卻總是覺得:其實,我們隻有一種人生,這就是學習過程中的人生。
對於這個令人敬畏的世界,也許隻有學習才能讓我們不會去輕易地實施錯誤的輕視。對於這個令人敬畏的世界,也許隻有學習才能讓我們不會去輕易地實施錯誤的輕視。也許隻有學習,才是我們對別人、對自己,也是對生活最好最美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