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的,低的,軟的……
前些時參加了一個會議,出席的都是各行各業中流砥柱的青年才俊,一個個器宇軒昂,眉梢眼角都閃爍著“前程似錦”、“人中龍鳳”的字樣。會後午餐,有若幹代表即興發言,一位舞台導演談的是自己最近組織的幾場大型演藝活動,一位媒體老總談自己的旗下又發展了多少讀者,一位房地產商推廣了自己的高檔樓盤,一位煤礦的老板則曆數手中的珍貴礦源。幾位發言完畢,伶牙俐齒的主持人恰到好處地總結:“……讓我們像奧運精神所宣揚的那樣,更加努力,更加奮進,更快!更高!更強!”
雷鳴般的掌聲裏,我有些惶惑。我忽然想:為什麼?為什麼“我們”要更快?更高?更強?
我不要。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這“更快”指的是上升快,發展快,速度快,“更高,”指的是目標高,地位高,效率高,“更強”指的是實力強,經濟強,勁道強——而這所有的快、高和強都僅僅是物質的。他們所構成的,是一個龐大而時尚的物質外殼。披掛上這種物質外殼的人,看起來便都是成功人士了。
物質外殼的裏麵呢?那些慢的,低的,軟的精神內核呢?
——是的,在我的意識裏,精神生活從來就是慢的,低的,軟的。是的,在我的意識裏,精神生活從來就是慢的,低的,軟的。休閑洗浴頂替了唐朝的華清池,四個輪胎的奔馳頂替了宋朝的寶馬香車,KTV裏的流行歌頂替了元朝的散曲,五顏六色的燙染彩發頂替了清朝的長辮子……在世界表象的更迭下,我們的精神生活層次隨之進步了多少?
沒有進步。甚至,還在退步:因為廢寢忘食而忽略了養生,因為性的混亂而創造了艾滋病,黎明即起的時候不會去灑掃庭除,而是要急吼吼地去趕公交,因為需要工資和獎金來還房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一年都沒有時間去聽落雨的聲音,沒有心情去抬頭看一看天空……就這樣,鈔票的厚度與生活的質量成為反比,如末與本。我們與外在的自然和內在的自己一步步疏遠,成為賺錢的機器,成為刀槍不入的“鋼鐵俠”。
而精神生活,真的就是慢的,低的,軟的。慢得像銀杏的生長。因這慢,我們得以飽滿和從容。低得像廣袤的大地。因這低,我們得以豐饒和深沉。軟得像清水和陽光。因這軟,我們得以柔韌和慈悲。而對於我,一個寫作者來說,慢的、低的和軟的還可以另有意味和解釋:慢是人性的本質,低是心靈的根係,軟是情感的樣態。慢是人性的本質,低是心靈的根係,軟是情感的樣態。而有關幸福本質的東西,從來都與這些慢、低和軟有關。慢到少年時和爺爺在山坡上放羊,低到自己最一名不文的時候,柔軟到自己的初戀……
生命在於運動,但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參賽的運動員。隻此一次的旅程裏,我是個旅行者。讓那些“更快、更高、更強”的人去那樣吧,我不要。我要以“慢的,低的,軟的”的姿態去做自己的事情,去走自己的路,無論是麵對生活,還是麵對寫作。
與你為敵
你是那樣好的一個人,但是,正因為你的好,我常常要與你為敵。
我清楚: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與你為敵。
明明想見,但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我就從不打電話給你。再好玩的短信,轉發了一大圈,卻堅決不會發給你。接到你主動的電話和短信也故作平淡。即使見了麵,內心爆炸驚喜表麵卻沉靜無比,甚至和你連一句閑談都很吝嗇。聚餐的時候,估計會和你坐一桌,我便匆匆逃去,仿佛你的在場讓我無法下咽一切美食。必須和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迫不及待想要早早離避的樣子,似乎是在忍受什麼酷刑。偶爾單獨相處的時候,總是強烈地控製著自己想要從背後輕輕抱你的欲望,義無反顧地把門拉開,以一派光明正大的姿態驅趕那份心底湧起的最隱秘的愛。
看起來,我們之間連最平常的情誼都沒有。仿佛不睦,仿佛對手,仿佛仇敵——是的,我的表情,我的身體,看起來都在與你為敵。
但是,親愛的人,我知道:其實我不是在與你為敵。我是在與自己為敵,在與自己的內心為敵。為什麼要與自己為敵?因為我是這樣一個矛盾可惡的女人:聽任了放縱的自己,就會懷戀起拘謹的自己。聽任了饒舌的自己,就會想起沉默的自己。聽任了饒舌的自己,就會想起沉默的自己。如果向你毫無顧忌地傾吐,我就會厭惡輕浮孟浪的自己。如果因為傾吐而失去了與你的默契會意,我就憎恨那個無規無矩放浪形骸的自己。
我是在與自己為敵,親愛的人。我的所有矜持偽裝,我的所有冷靜矯飾,都是在與自己為敵。
手指連著文字,文字連著心靈,這幾樣事物親密無間,環環相扣,但在我這裏,我卻讓這條以你為目標的通途變為天塹。有時候會想:連關於愛的表達都這樣困難,人活著怎麼會不艱辛?不過,再一想:正因為人活著如此艱辛,才不要用粗糙的表達把精微的愛砸碎。不過,再一想:正因為人活著如此艱辛,才不要用粗糙的表達把精微的愛砸碎。愛,真的如一件瓷器啊。說了又怎樣呢?做了又怎樣呢?問著自己,無邊無際的絕望鋪展開來。我對自己說:就這樣吧,就這樣。這樣也很好。對人來說,這樣最殘酷,但對愛情來說,這樣也最慈悲。
其實,這樣真的已經很好了。因為是你。因為是為你。即使是與你為敵,我也願意繾綣於這樣的戰爭遊戲。隻要有你和我共在這塵世呼吸,如此,我願意。
與你為敵。
與自己為敵。
我最終發現:自己等於你。
對親人的慚愧
寫作時間久了,經常會被人問及稿費多少,外行人問的有多半是外行話,比如一篇文章多少錢?我就跟他們解釋,要看發表在什麼地方,高的銀子若幹,低的銀子若幹。又問:印的書需不需要自己掏錢?如果掙錢的話能掙多少?就又得跟他們解釋:自己掏錢出書的人不少,幸虧我不在此列。不僅不用掏錢,還能掙點小錢。有按字數掙稿費和按印數掙版稅之分。稿費和版稅都高低不等……
我的親人,也曾經問過我此類問題。他們是:我的大哥,一個下崗職工。我的弟弟,一個在崗職工。我的姐姐,一個農民。
沒多少。我說。
沒多少到底是多少?有一次,我姐姐追問。
比你多。
我知道你比我多!比我多多少?
頂你兩個。
哦。她笑:那倒是應該的。你在大城市麼。什麼都要錢。
姐姐在鎮上一家工廠的職工食堂工作,月薪六百。因為她會烙油餅,後來又加至七百。夏天會經常分到西瓜,冬天會分到一些反季節蔬菜,每到中秋春節等重要的節日可分得大米若幹,食用油一桶。她對自己的這份工作很滿意,也很珍惜。她對自己的這份工作很滿意,也很珍惜。有一段時間因為頸椎的問題引起了胳膊疼,她也舍不得放棄。後來到底挺了過來。我的大哥下崗之後,開過藥店,也辦過報刊亭、電話吧,最近他又在摸索著做旅遊中介,每給旅行社介紹一個遊客,他可抽成十元錢。最近一個月,他在這個項目上賺了五百。而我的弟弟月工資九百,他業餘時間給一個工廠送白矸,據說可再賺一份工資。
我在某家雜誌社一個專欄的月收入是一千。而我寫一篇專欄文章,最多也不過一個下午時間。我比他們的收入都高,而且高得不止一點點。我知道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說出來也許他們還會感到自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為這個感到慚愧。——如果是對外人,我是沒有這份慚愧的。而我因為寫作而得到的一些些好處:去國外訪問,以筆會的名義去全國各地的風景名勝免費旅遊,各種各樣的免費紀念品……甚或是泡酒吧,休閑洗浴,喝咖啡,唱卡拉OK等這種奢侈些的消費,我也從來都不曾對他們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