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述母親的這句古老而單調的誇獎讓正在微笑的我猝不及防,湧出淚來。

和她簡單地寒暄之後,我也就沒了話。正準備告辭,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你媽說過,我家二妞可懂事了,也可用功了,將來一準兒會有出息。”

和暖的秋日陽光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裏,她轉述母親的這句古老而單調的誇獎讓正在微笑的我猝不及防,湧出淚來。

近視之心

一隻老虎在一塊石頭上睡覺,兩個人先後路過,一個視力絕好,一個是近視眼。結果視力好的那個被老虎吃掉了,近視眼的那個反而安然無恙。為什麼?

因為視力好的那個人看得清楚,就驚叫,叫聲驚醒了老虎。而近視眼的那個呢。“我什麼也沒看見。隻注意看路了。”他說。

近視眼似乎是用功苦讀的標誌之一,看到鼻子上的那兩個玻璃圓圈,就會讓人想到深更半夜解析方程式的艱難,當然也不排除當事者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照著讀小說的可能性。於是就得出四個結論:一、學業優秀且視力正常,這是上天眷顧。二、學業優秀且得了近視,這是因果有緣。三、學業惡劣且不得近視,這是物有所值。四、學業惡劣且得了近視,這是偷雞不成蝕了米。

很不幸,在下就屬於第四種,成績稀裏嘩啦,還把眼睛蝕了進去。蝕進去就得戴眼鏡。這固然顯得有知識有文化,但再想想,一個女孩子,戴著眼鏡看世界,就仿佛和美也隔了一個世界。本來就不漂亮,不想為此再把自己降低幾分,於是我就不戴眼鏡,死拗著。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戴上,比如看電影時想要清晰地欣賞到梁朝偉的臉,比如看電視時想要看清楚屏幕下方的台詞,比如上網時想要快速地和網友打字聊天,總之都是在靜態的時候。

不知道是心理暗示還是怎的,後來我就隻能在靜態的時候戴眼鏡了。不知道是心理暗示還是怎的,後來我就隻能在靜態的時候戴眼鏡了。如果是動態的話,就會覺得天旋地轉。於是我走路時就不戴眼鏡,成了一項常年的習慣。起初也造成了許多誤會,看什麼都看不清,和熟人碰麵從不打招呼,或者胡亂和人打招呼——因為朦朧之中看誰都像是熟人。

再後來,也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好了。看不清就看不清,不打招呼就沉默。一個人安寧,專注地走在路上,什麼都不看,隻要不碰到電線杆子不撞牆,公共汽車來到麵前時不上錯車,打車的時候能清醒地看到空車顯示燈,對我來說也是足夠了。

“那天,去找複印店,跑了兩條街都沒找到。最後在單位周圍看見三家。”一天,朋友聚會時有人說,“真不知道自己這雙一點五的眼睛是幹什麼吃的。”

“看無用的東西。”另一個人說。

大家都笑了。我忽然覺得他說的非常準確。是啊,我們的眼睛,平素都用來看什麼呢?有多少值得我們聚精會神專注無比地去看呢?那麼多的臉,那麼多的廣告牌,那麼多的汽車,那麼多的樓房,那麼多的小攤,那麼多的餐館……看清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徒然地眼花繚亂,徒然地目不暇接,徒然地亂了神誌。徒然地眼花繚亂,徒然地目不暇接,徒然地亂了神誌。

這麼說來,眼睛近視有近視的好,可以眼無旁騖。忽然想:如果心也長眼睛的話,讓心上的眼睛在某些時刻近視一下,豈不是也很好?也可以心無旁騖——因為看不清楚,就不給自己招惹那麼多。什麼枝枝杈杈,全都熟視無睹。隻盯著腳下的路,取著最基礎的所需,然後奔向要去的地方。所需何物?充饑的食物,幹淨的水,清新的空氣,不漏的房子,溫暖的棉被,健康的身體,簡樸的友誼,誠摯的親人,深沉的愛情……這就夠了。

實在是夠了啊。

但是,我們太多人覺得不夠。於是金銀珠翠,於是胭脂雪粉,於是寶馬香車,於是美酒麗人,於是錦衣不夜行,於是玉食噎滿喉,於是華屋千萬間,於是官階鋪雲端……於是我們心上的眼睛被這些事物照得明察秋毫,高瞻遠矚,於是——就不會對這些事物近視。於是我們就貪,饞,軟,於是我們一路走過生命的街,卻往往兩手空空。——當然,也有兩手滿滿的,那是垃圾。

不需要。最好的生活不需要這些。需要那些東西的,隻是我們以蛇吞象的心,錦繡斑斕的心,禁不住誘惑的心——隻是我們不會近視的心。

心的這種近視,是需要能力的。

曾聽人說,近視的眼睛,到老的時候,不容易老花。那麼,那些有能力近視的人,隨著歲月的增長,他們的心,一定也不容易老花吧?——簡直是好極了,這是上帝對懵懂者的獎賞。

那就讓心近視些,再近視些。讓心沿著最本真的道路前行。讓心沿著最本真的道路前行。這條路就是:走在熙熙攘攘的凡俗之路上,卻和虛榮不打招呼,和名利不打招呼,和世故的一切紛擾都不打招呼。隻是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向著自己喜歡的境界飛翔,讓雙臂化翅,讓塵心成蝶。

泡沫的下麵是酒

“日子過得可真沒有意思啊。”偶爾會聽到朋友如此感慨,“整天忙忙碌碌,靜下來一想,卻不明白自己生活的目的和價值何在。倒看誰都比自己有奔頭。”

是的,我也曾經經曆過諸多這樣的時刻。有時候,原本是為一個很具體的目標奔忙著:要給餐廳換一套新花型的桌椅布,要買一個什麼牌子的空調,要應付兩周之後的職稱考試,要回老家給父母的墳上送祭禮……然而,走著,忙著,甚至是正歡天喜地地說著話,不由得,神情就一點點黯淡下來,仿佛在一瞬間,視線裏起了彌天的大霧,我的眼睛和思想失去了最起碼的能見度。

你是在幹什麼呢?你做的事情有意義嗎?我問自己。

沒有答案。

後來,漸漸地大了,也就漸漸地懂了。

堵車的時候,我從不著急。我知道你就是有再迫切的事,車流也不會為你而一暢千裏。於是隻有承受和等待。於是隻有承受和等待。在煎熬中看著車窗外,步行的人們逍遙如仙,騎單車的人們輕快如燕,靜坐的人們寧恬如草,就連電話亭裏打電話的人們也仿佛如同一棵棵長了嘴巴的微笑的小樹……每個人的狀態似乎都比自己要好,要有質量,要經得起追究。但是,且慢,真的是那樣嗎?如我們所想象得那樣?

或許是,而更大的或許,是否。因為在他們的眼裏,端坐車中的你聽著音樂,發著短信,翻著漫畫書,或者對鏡貼著花黃,是另一道怡人的風景。

我們彼此的生活,其實都是在這樣一個豔麗喧嘩的表層。有多少人的生活,不是別人眼裏的一個表層呢?表層是虛假的,但表層又是多麼寬容。我曾無數次暗暗感謝表層的存在,正是有了這多種多樣的表層之殼的掩飾,我們軟弱的內心也能夠被安全地覆蓋。表層如此公正地包攬著我們,如此嚴密地愛護和養育著我們,一如我們的皮膚。

皮膚多麼重要。失去任何一點皮膚,我們都會感染和疼痛。因此,不到內髒潰敗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誰都不願意去傷及皮膚。——也因此,撒些小小的謊,說些無味的話,做些無趣的事,應酬一些討厭的人,趕一些疲乏的路,都很基本,也很必要。都可以理解,也都可以原諒。

那天,和朋友去吃飯。她點了一瓶啤酒,服務生幫我們打開,她自斟自飲。動作激烈了些,芬芳的泡沫霎時間充盈在杯中,累珠疊玉,剔透晶瑩。

“美麗的泡沫。”朋友笑道。

“永遠的酒。”我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