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靜的單位,簡單敘談,取到薄荷。因為前兩天都是大雨,薄荷葉上麵滿是淺淺的泥點。靜說她還給同事挖了幾株帶著泥根的薄荷,因為同事受她的影響也喜歡上了薄荷……“我摘薄荷的時候很小心,很慢。當然得這樣,因為薄荷的生長程度不同,有的像小孩子還沒長成人,那就不能亂采,隻有已經成熟的,才能動它……”講述著薄荷的她神采奕奕,我忽然發現這個渾身散發著薄荷香味的女子,是那麼美麗。

郊外的那片租地,靜每周去那裏兩次,開車半個小時。而我呢,騎車十五分鍾去她這裏取薄荷,為薄荷聊天半個小時。——不是大驚小怪的矯情,也不是故弄玄虛的小資,我們都是經曆過一些事情的人,惟其如此,在這滄桑的人世,這些薄荷,這些薄荷一樣美好的事,這些如薄荷一樣清香簡單的事,如音樂,如電影,如童年的山岡和少年的相思,都是我們的精神之肺。它的存在讓我們的心柔軟如棉,奔流如溪,靈澈如泉。也惟其如此,我才會因為薄荷——僅僅隻因為薄荷,而覺得格外歡欣和幸福。

載著薄荷回家,如同載著一袋珠寶。載著薄荷回家,如同載著一袋珠寶。可愛的薄荷,親愛的薄荷,心愛的薄荷啊,此刻,我願意賦予它一切激情的讚美——因它對我的珍貴悸動,如同愛情。

遊泳偶感

那天,我到了遊泳池,請了個教練,準備學遊泳。

以前下過水嗎?教練問。

沒有。

那最好了。

為什麼?

我們最怕那種學得半生不熟的人。像你這種壓根兒就不會的,我們才好在白紙上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他笑道:第一步是熟悉水性。咱們先學會蹲到水底玩。

蹲到水底能幹什麼?也就隻有玩。再沒有比這更純粹的玩的環境和玩的理由了。而在這玩的過程中,我開始了最初步的課程,也就是憋氣,換氣,掌握在水中吐氣的節奏。我憋住氣,悶在水底,透過泳鏡看著清澈的近乎透明的水,發現人們在水中的動作都很慢:抬腿,放腿,收腿,互相嬉戲著蹬腿……都如電影的慢鏡頭,很慢,很慢,很慢。而正在遊的那些人劃水、吐氣、蹬腿的動作也都如魚一般悠閑自在。

水的阻力讓我們必須慢。教練說:也因為這阻力和這慢,遊泳才成為最不容易受到任何外力傷害的運動。

原來如此。原來水如最晶瑩的海綿,將我們如此溫柔安全地包裹和保護起來。原來水如最晶瑩的海綿,將我們如此溫柔安全地包裹和保護起來。在水這裏,阻力就是疼惜和愛。

上善若水。

接著學會了漂。也就是將頭埋在水裏,讓身體漂浮在水上。開始時不行,總是緊張,越緊張越漂不起來。

放鬆身體,放鬆。教練說:相信我,我不會讓你淹死,相信水,水會把你托起來。

於是,果然,我漂起來了。在真正漂起的那一刻,一種莫名的感動讓我幾乎落淚。水,至柔至軟的水,果然將我這沉重的塵世之軀穩穩地托了起來!水,至柔至軟的水,果然將我這沉重的塵世之軀穩穩地托了起來!

漂在水上,我看著清澈的池底,忽然是那麼羞愧。是的,起初我是不相信水能將我托起來的。我為什麼不相信水呢?這如母親一樣的水?這像母親一樣的水,將自己無條件地交給它,有什麼可疑的呢?

母親若水。

學會了蹬蛙腿之後,蛙泳的基本動作都已經分別學成,需要的就是將蹬腿、劃水、換氣這些動作協調起來,一氣嗬成。這是一個難點,我反複了兩三天也沒有絲毫進展。第四天,看著遊泳池裏自由徜徉的人們,我沮喪極了,想想自己學習遊泳的曆程可能就此止步,心頭湧起一百個不甘心,便狗急跳牆,不管不顧地跳進水裏,朝池中劃去……

居然會遊了。

然後,越遊越好,直至純熟。

突然明白,人在中規中矩地打過基礎之後,要想再往前突破前進,最需要的也許就是那股子橫衝直撞的二百五勁兒。

學會了遊泳。便在水中如魚。越遊越覺得是一種享受:自在、舒適、熨帖……想來胎兒時期在母親的羊水中便是如此感覺吧?這真是最合人類天性接近的一種運動了。而泳者之間輕鬆友善的關係,更似“人生若許如初見”的簡單和美好。偶爾擊打水花在旁邊陌生女子的臉上,她隻是回眸一笑。遊泳途中與陌生男子輕輕相撞,裸露的肌膚如此相親卻像家人般自然如常……

我仔細觀察:遊泳池裏的人,神情都是鬆弛的,溫和的,快樂的。穿最少的衣服,被最柔軟的水包裹著,肢體以最簡單的節律運動著——想不鬆弛溫和與快樂,恐怕都不行吧?

還有一種感覺,幾乎無法言喻。

每當我從水中抬頭換氣,視線在水平麵緩緩升起,看見波光瀲灩的水麵微微蕩漾,無窮無盡——如同時間之海。

如同死亡之海。

而我在其中,如此渺小。我控製不住自己最深切的敬畏:我是如此。同時也有一種最廣大的釋然:我本如此。

是的,就是這樣。還能怎樣?

水,最平常也最重要的事物之一。它是泉,它是溪,它是河,它是江,它是海。它是雨,它是霜,它是雪,它是冰,它是雲,……最殘暴,也最仁慈。最堅硬,也最溫柔。最高遠,也最低微……

身在水中遊,水在心中遊。身在水中遊,水在心中遊。身外是水,內心是水。我在水中遨遊,感受著無邊無際的水之禪意:這原是一個水世界。人世間所有的道理,原來都溶在水世界裏。而在這個水世界裏,我不過是最微小的一顆水分子。來之於水,歸之於水。如同來之於土,歸之於土一樣。

或者,來之於哪和歸之於哪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土之間,我曾經觸摸和敬領到怎樣一個深遠廣闊的宇宙王國。

有一種人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巨人,他看見天上的雲,還以為是別人背上的皮膚。他看見前麵藍光閃閃的圍巾,還以為是別人頭上的飾物。他不知道自己離天空已經那麼近了。甚至,他已經和天空一樣高。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詩人。他看見別人的眉梢眼角都是春風,自己隻有繡春風的絲線。他就低頭在布上織,黑漆漆的頭發如土地一樣。他知道自己是井水裏泡大的孩子,是木窗欞上映出的瞳仁兒,是梧桐的紫朵落在這土地上時的安穩和沉醉。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苦人。他看見每一瓣的日子都有蕊甜,他看見手上的傷痕和腳底的老繭都豔成了金菊花。他看見手上的傷痕和腳底的老繭都豔成了金菊花。他習慣了汗的鹹澀和血的純紅去調菜下酒,覺得這樣的日子才有滋味。

有一種人,不覺得自己是智人。他看見別人的一言一行都有聰明的旨意,自己隻有發現和體味的喜悅和窘迫。他看見一片葉子也有自己的歌曲和舞姿,唯有自己寡淡如殘茶。他羞於自己的愚拙,又親近著萬事萬物的靈醒,覺得自己這樣也是有福了。

有一種人,有一種人,還一種人,他們都不覺得自己是這樣或那樣的人。可也許正因為他們不覺得自己是這樣或那樣的人,他們才真是了。——至少,也比那些自以為是這樣或那樣的人離這樣或那樣更近,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