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汽車顛簸了一下,衝出車站。洪衛回頭一瞥,濃濃依戀之情在心頭擴散開,別了,家鄉!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十八歲青春衝出朦朧幼稚,衝出貧困野川,衝向省城。第一次出門,心兒如歡快的小鳥,撲展翅翼,騰空而去。車窗外一邊鬱鬱蔥蔥,高枝觸簷,一邊湖光粼粼,水波蕩漾,真的是山明水秀。五個小時,洪衛倦意全無,一直興趣盎然地欣賞秀麗景色,看慣了家鄉的小橋流水,他的心境豁然開朗。猛然,他張大嘴巴,身子挺直,汽車爬上了南京長江大橋!父親和洪衛同時躬腰起立,雙目巡睃,目不暇接。大橋巍峨,鋼筋鐵臂,氣勢磅礴。道路寬闊,川流不息,鐵路蜿蜒,火車轟鳴。長江如帶,浩如煙海,美輪美奐。父子倆和一車乘客目不轉睛,嘖嘖稱奇。汽車下了橋,進了繁華市區,街道兩旁,高樓林立,鱗次櫛比,汽車穿梭,人來人往,車廂內發出驚呼聲。

客車拐進中央門汽車站,洪衛隨父親下了車。他們身背席被,手提包褸,淹沒在熙熙攘攘的客流中。熱浪撲麵,滾滾襲來,父子倆有些頭昏腦漲,分不清東南西北。許久,他們才心定神寧,在車站廣場尋找到師範大學專用接待車。父子倆爬上大卡車,放了行李,心情總算輕鬆。專車滿載新生和家長,轟轟隆隆駛上繁華街道。路旁,店鋪密排,商場鄰連,更有綠樹成陰,落英繽紛。街上,車水馬龍,絡繹不絕。鼓樓廣場,花團錦簇,姹紫嫣紅。洪衛貪婪地欣賞著省城的繁花似錦,更羨慕大城市人的那分鎮定自若,器宇軒昂的派頭。

當“師範大學”六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撲入眼簾,洪衛的眼睛有些濕潤,四年的大學生活就要在這兒度過,賓至如歸的感覺彌漫全身。專車緩緩駛入大門,他靜靜地注視美麗的校園。沒有高樓大廈,隻有一座座小樓,樓角飛兀,雕簷玲瓏,回廊相連,錯落有致。校園綠化不錯,杉木翠綠蔥鬱,亭亭玉立,草坪綠毯,芳草萋萋。牆角下碧綠閃光的野草在微風吹拂下搖搖曳曳,美麗的小野花瑟瑟點綴其間。“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的醒目標語增添了校區文化氛圍。他的目光投向操場,烈日炎炎,同學們在球場上生龍活虎,你爭我搶,一股青春的活力在洪衛體內升騰,欲罷不能。

汽車停在男生宿舍前,洪衛下車先到曆史係教室報到。班主任黃老師非常年輕,今年研究生剛剛畢業,短發,圓臉,一襲長裙,顯得活潑精幹。洪衛領了宿舍鑰匙便回去。宿舍居於校園西側,男女宿舍以食堂為界,一分為二,男居北,女居南,涇渭分明。父親和洪衛提了行李,直奔最北邊四號樓,“咚咚”爬上樓去,在四層樓道拐向最東。他們推開401室,裏麵擺放著四張高低床,可住八人,一矮個同學正埋頭紮蚊帳。

“你好。”洪衛主動招呼。

“你們好。”同學抬起頭,憨笑在圓圓的臉上風起雲湧,眼睛眯成一條線。

雙方互相介紹。同學叫徐根喜,來自江蘇北方,口音較重,嘴裏似乎壓著石頭,就像他們喜歡的煎餅卷大蔥。而洪衛的語速猶如機關槍橫掃,“嗒嗒嗒”一個連梭,同學卻莫名其妙,不明就裏。每張床位都貼有姓名,洪衛的床位為近門西側下鋪,徐根喜正好在他的東邊。父子兩人忙碌開,攤席,鋪毯,掏出蚊帳。

“請你把兀子遞給我。”洪衛抓著蚊帳向同學求援。

徐根喜的目光投向他,疑惑不解。

“兀——子。”洪衛放慢語速,努力咬文嚼字,並指指他的腳邊。

徐根喜恍然大悟,點點頭,坐到床上,脫下襪子,奇怪地遞給他:“給。”

洪衛扭過頭,凝視他光光的腳丫,愣了愣,不由低頭大笑,笑聲顫顫。父親從床上探出頭,禁不住也爆發出爽朗的笑聲。

惶惑中,徐根喜弄清原委,也忍不住笑了。他舉起凳子不服氣地大喊:“這叫凳子,不叫兀子!”

安頓好宿舍,父子倆上街玩,爬中山陵,遊雨花台,玄武湖泛舟,夫子廟賞月……父親神清氣爽,瘦削的臉龐充滿陽光。十二年前母親病逝,留下一屁股債,父親當爹做娘,節衣縮食,一邊還債,一邊供養洪衛兄妹倆。兒子高考中舉,不僅為洪家光宗耀祖,更像一注無與倫比的強心針,讓父親精神麵貌煥然一新,腰板挺直了,蒼白的臉龐居然有了一抹血色。深夜十二點,父子倆才盡興而歸,洗漱上床。美中不足的是,父親內衣口袋的十元錢不翼而飛,他氣憤地咒罵小偷。宿舍同學齊全,大家精力旺盛,毫無睡意,在黑暗中相互介紹,趣談風土人情,暢談希望未來。父親在街上喝了點酒,麵色潮紅,口吐酒氣,與各位同學嘮叨得沒完沒了。洪衛理解父親,這些年的生活磨難讓他沉默寡語,以至木訥。如今,望子成龍成為現實,父親的語言潛能激活,滔滔不絕。同學終於鼾聲四起,陣陣倦意襲來,洪衛眼皮相粘。父親的話如催眠曲,昏昏沉沉中他進入夢鄉。

一大早,洪衛把父親送出學校大門。父親牽著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好好學,為妹妹樹個好榜樣。出門在外,生活要學會自理。人心叵測,處處小心……”父親如更年期的女人,絮絮叨叨,不厭其煩。他鬆開兒子的手,瘦小的身軀漸漸彙入人流中,瘦骨嶙峋的背影定格在洪衛腦海裏。晨風中,父親花白的頭發飄舞翻飛,如鮮豔的旗幟,飄揚在洪衛心裏,他拚命地向遠處揮舞著手臂,溫熱的淚水濕潤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