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苓道:“倘若王爺住這兒,沾禦筆佛光倒不難。可如今王爺在外,又不是歲朝頒賜,哪能求得這份恩寵呢?”
納金想了一下道:“我倒有個主意,不知能行不能行?”
曹霏問道:“什麼主意?”
納金道:“當初,園子造成時,老皇上賜的‘福’字,還在榆蔭堂上供奉著。如果影下來,刻在這山洞內,豈不沐禦筆佛光了?仲翁老先生,看這可使得麼?”
劉仲溫聽了,略一沉吟,點頭道:“使得,使得!”
二弟子也忙應聲附和:“好主意,好主意!”
曹霑和湯經卿隨著眾人往前走,對他們的議論,不大理會。忽然看到那邊水榭上有一副對聯,便拉著湯經卿過去看,上麵寫的是:靜裏水聲皆生趣,
閑中山色即真機。曹霑念了一遍,笑道:“這對聯雖像繞口令兒,但還有幾分活氣。比起那些慣用的‘櫓聲’、‘虹影’、‘玉帶’、‘金球’等陳詞濫調要好得多了。”
湯經卿也笑道:“看來,這位大手筆還興許是佛門中人呢。”
曹霑隨口念了兩句詩:“漂旋弄天影,古檜挐雲臂。”
湯經卿接道:“愁月薇帳紅,罥雲香蔓刺。”李賀《昌穀詩》中的詩句。念罷,二人相對一笑。
這時,又聽得劉仲溫的聲音道:“這園子好處是有水。在北京,除了綠竹別墅,占盡了風水,就隻有這天香亭苑得天獨厚了……那邊是李廣花園,他是盜引玉泉才獲罪的。……”
緊隨他身後的弟子忙道:“師傅說得極是。這李廣,在明史上有傳,以邪門歪道得寵。後來,給事葉紳上疏,劾他八大罪狀,其中就有盜引玉泉這一條。”
另一弟子道:“這李廣橋,就是以他得名的。法梧門寫《西涯考》時,想把這橋改惡從善,很費了一番心思,最後,用‘藜光’二字來代替了李廣二字。”
劉仲溫道:“改得好!非西涯先生,孰能如此?可稱得起化腐朽為神奇了!”不禁捋須一笑。
他身後的弟子道:“師傅,這麼說,這東不壓橋,為了和西涯對照,也應改為東不涯橋,才能合拍呢。”
劉仲溫回頭,讚許地看著他:“唔!啊——有點道理!”
曹霏不解,問道:“這是為何?”
弟子道:“那西海子沿兒,因李西涯先生而得名,曰:西涯。自古道,人傑地靈。這東邊呣,因李公沒有住過,東西相對,就應改為東不涯才對。”
劉仲溫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接著,來到一個所在,中間一座坐北朝南五楹樓房,房前左右兩棵大白皮鬆。
曹霑看到白皮鬆,急忙走過去撫摸。對經卿道:“這是老太太最喜歡的!我看,老太太來了,住這兒挺合適。”
文苓笑道:“你當老太太和你一樣呐?這樓房,老太太是住上麵,還是住下麵呐?住上麵得上樓梯,住下麵,樓上再輕手輕腳,也有動靜呀!”
曹霑笑道:“這我可沒想到。”說著,便用眼搜尋兩旁,可有什麼好去處?果然,有一片綠竹,映入眼瞼,前麵有一段石板鋪成的小橋相通。
曹霑立即想起掃花別院的石板橋,便招呼經卿,向這小橋走去。
納金領著眾人也走過來道:“這兒好,就好在這一片竹子上。這是從九嶷山移過來的。”又指著對麵道:“諸位請看這兒,這兒題名‘綠醒紅酣’,又叫‘二酉雙絲’。”
曹霑覺得這“二酉雙絲”四字,大有意趣。忙問道:“納金公公,怎麼叫二酉雙絲呢?”
納金道:“聽說當年什麼地方有兩座山,一座叫大酉,一座叫小酉。這兩座山,地下是通著的。有一股水脈,從石山子那邊流出來,經過這片竹林,便分兩股,再彙入響閘,所以就叫作雙絲。這是聽我父輩說的,那時,我還剛進府呢。”又感歎地找補道,“這其中的奧竅,怕是沒有什麼人曉得的了。”
忽的,一對鷺鷥從竹梢飛起,又紮到水塘裏去了。但是,在曹霑的眼裏,那青天上空,還有兩道白光留在那裏……
曹霑心想,妹妹和我,要能住在這裏,倒也可以和掃花別院比美呢……
湯經卿見了,不由想到雲柔,輕輕口誦兩句詩道:驚鴻飛入白雲裏,
空有柔光浴水湄。劉仲溫不禁回頭看了他一眼。
納金正要領著眾人向東一帶遊廊走去,隻見西邊有塊石碑立在那裏,碑上篆刻“鸚鵡塚”三個字。
劉仲慍忙招呼弟子停下來,著實打量了一下,皺眉道:“王府庭院,如何有這類石碑?”
納金又看了曹霑一眼,歎道:“嫡福晉生前最喜歡的一隻鸚鵡,忽然死了。王爺為討嫡福晉歡心,使命人埋在這裏,還請名家篆刻,立了這塊石碑。可歎,嫡福晉不久,也一病不起了……”
曹霑聽了,看著鸚鵡塚,不由發起呆來。
湯經卿繞著鸚鵡塚看了一下,對曹霑道:“這碑陰,沒有題詩,你來作一首,請位名家刻上,豈不可以使這鸚鵡塚能名傳千古嗎?”
曹霑道:“說什麼名傳千古,隻要對鸚鵡也和對人一般,情有同領,意有同會,暫得於己,也就足矣!”
湯經卿道:“千古也罷,瞬息也罷,請將詩作出來是正經。”
曹霑稍一思索,便口誦道:浩浩愁,
茫茫時,
鸚鵡無可語,
鳳凰有所思。
愁無岸,
時無涯,
黃土一抔掩香骨,
落紅聲聲落地思。湯經卿聽了,不覺怔了一下,歎道:
“如果鸚鵡能言,它念完了這首詩,也會活不成了。”
曹霑笑道:“何至於此,我隻是悼它,又不是咒它。”
這時,他們才聽到身旁談話的聲音,原來劉仲溫又看出什麼門道來了,隻見他捋著長須暗暗點頭道:“這兒,要施些破法才好!”
弟子忙附和道:“師傅說得極是!您看……”
劉仲溫慢而著重道:“這鸚鵡塚對麵,得立一座比它高一倍的婆羅密經幢!”
文苓一聽,不覺發慌。一個婦道人家,本來是不應隨著陰陽先生來看風水安宅的。但想到老爺既將這樁安宅大事交給了他們夫婦,光讓曹霏跟著,她放心不下。因此,顧不得許多,自己也跟來了。果然,如今要立這麼一個高大的經幢,得花多少銀子呀?……
文苓猶豫道:“這……?”
劉仲溫看了她一眼,斬釘截鐵道:“言出必行,其行必果!商君曰:‘凡知道者,勢,數也’。見《商君書·禁使》第二十四。度其勢,運其術,戰必克,事半而功倍矣!”
納金忙道:“立經幢事,交給我辦!這個願,我敢許。”便對文苓道,“三奶奶,湖裏的白花藕、碧玉珠,賣了錢,就足夠立起一座經幢來了。這份功德,包在我身上。”
文苓微笑道:“公公是王府老總管,既然有公公答應,當然就作數了。”
納金道:“是,是!這個願我來許,早就該許了……”
曹霑覺出納金聲音發顫,便回頭看了這老人一眼,看到老人眼裏有淚光,心裏也不禁悚然。待他們往前走後,他正正立在鸚鵡塚前行了一禮,就像拜見早死的姑姑一樣。回身見湯經卿在等他,便道:
“可惜這位姑姑去世早,我連影兒都捉摸不到。倘若在世,今天不知該多歡喜哩。”
湯經卿歎道:“是呀!可惜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沒有不滅的燈盞!這也是無可如何之事。古人雲,人生如寄耳,也是同樣的意思。”
曹霑聽了,若有所思,正要答話,隻聽文苓叫道:“霑哥兒,你們快跟過來呀!”
曹霑和經卿聞聲,跟上眾人,走上一個小丘,劉仲溫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請諸位順著山人的手瞧,過去,故明珠府那座煙囪上麵,還掛著一麵銅鏡子呢,那是他們造府時,竣了工,就掛上的。這兒羅王府,早就該對著它,也懸一麵鏡子,把它的光逼回去!如今,雖說它的光已微了,也得還它一手才是!”
文苓心想,這用不了多少銀子,忙道:“老先生明鑒!這麵鏡子,在太夫人到來之前,定能懸好!”
曹霑碰碰經卿,低聲道,“世上碰到這種事兒,總是也掛一麵鏡子,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晦氣反折給對家。殊不知,以鏡對鏡,相映相折可至於無窮。這在墨經上早已載明了的,怎麼可以說,反照過去,便可鎮住對家呢?”
湯經卿笑道:“霑兄,這會兒怎麼又這等認真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罷了……”
兩人又相對一笑,隨著眾人前進。
劉仲溫道:“依山人愚見,在遠帆樓那邊,杏花村一帶,應修一座小小的魁星閣!”說罷,回頭看了曹霑一眼。
劉仲溫話音未了,眾人對“魁星閣”三字,隻覺得比鍾鼓樓的鍾聲還響亮。除了曹霑,都聽得格外真切,不免都看著曹霑,連聲說:“妙,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