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淡見牆上有四幅掛屏,畫的都是瓜果梨桃,下有“二穀”小印,其他都是閑章。惲淡也不知是什麼人畫的。揚州八怪的名兒,他還數得上來;蘇州派,也能說上幾位。但“二穀”的名兒,卻從未聽過,不敢亂說。看那兩邊對聯是:一月圓明歸性海,
百花深處有人家。惲淡看得明白,連聲叫好。
鄒萬三忙問道:“好在哪裏?請清風兄不吝賜教。”
惲淡道:“這上聯說的是空,下聯指的是實;上聯是曲終雅奏,下聯是墟裏炊煙。可以當得起‘情文並茂,雅俗共賞’八個字的批語。可惜又未落款,難道又是傅眉先生的大手筆嗎?”
鄒萬三笑道:“非也,非也。此聯據各大家考證,從筆力上看,確是徐天池的真跡。”
惲淡故作沉吟狀:“字體如天馬行空,要不是他老人家,斷無此筆力,應浮一大白!”
鄒萬三道:“今日良會,又得清風兄定評,不可無詩。”
惲淡忙舉杯道:“我這人有個脾氣兒,喝酒慢,吃肉快;作文慢,口占快。因為快,人家開玩笑,送我一個綽號,叫作‘三步緊’。”
鄒萬三奉承道:“足見吾兄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曹子建七步成詩,吾兄三步口占,比他快四步,真可謂大國手,大詩家也。幹,幹!”
二人碰杯,一飲而盡。
惲淡笑道:“寫詩比不得下棋,高低不能一眼看出。聚訟千載,有時尚無定詁。打個比方說,有人說山穀詩比得上老杜,又有人說,山穀詩,如果中百合,蔬中刀豆,畢竟味少。既然老兄有此雅興,小弟也不揣冒昧,口占一首,尚祈不吝斧正。”
鄒萬三笑道:“要論造酒,我敢說比得上汪倫。要說懂詩麼,我可隻能比王猛王猛虱,虱、詩諧音。了。”說罷,大笑起來。
惲淡也笑道:“玩笑,玩笑。如此說來,小弟隻有獻醜了。”於是口占一絕道:千尺桃潭酒不賒,
綠浮白墜薊門斜。
騎驢抱甕狂歌去,
記取門前紅杏花。惲淡念完忙道:“也算是作詩吧。”
鄒萬三隻聽到有“騎驢、抱甕、杏花”等字眼兒,便準備大大誇讚一番。誰知話還未出口,一個夥計慌慌張張跑來道:
“東家,東家!小姐要惠酒吃,奶奶說東家都藏起來了,不許吃。小姐正發脾氣呢!”
鄒萬三看到夥計慌張樣兒,當著客人,未免有失體統。正想斥他,但聽到說女兒已經發脾氣了,便忙大聲道:
“去問臘梅,去問臘梅!該死的臘梅,她知道藏在哪兒的。要臘梅為小姐開整壇吃!”
夥計應聲,三腳並兩步地跑出去了。
惲淡為解鄒萬三之窘,裝作若無其事,舉杯道:“老兄,幹!”
鄒萬三剛想說話,把氣才運到嗓子眼兒,便見兩個夥計,抬著一個小桌子,走了進來。桌上放著一個大托盤,托盤上放著一隻宜興大砂鍋。兩個夥計將桌子輕輕放在地當央,便佇立一旁,等候吩咐。
鄒萬三向小桌看了一眼,捋著幾根胡須,一字一字道:“不瞞吾兄,我鄒萬三閱人多矣。南北大菜,滿漢筵席,都不在話下。可是,唯獨這一道菜,怕是沒有吃過呢!”
惲淡忙問是何名菜?
鄒萬三叫道:“獻上來!”
便見兩個夥計從肩上取下抹布,從小桌上將托盤舉起,獻到大桌上。接著,揭開了砂鍋蓋,一股濃香熱氣,撲鼻而來。
鄒萬三連咽口水,眨著雙眼道:
“這道菜,說來也通常,是長白山的熊掌和長江的魚。兩肥碰到一起,叫作‘水陸全席’。孟老夫子說:‘熊掌與魚,不可兼得。’如今,在我鄒萬三手上,偏要兼而食之!哈哈哈哈……”
惲淡聽了,忙道:“這真可謂今人勝古人了。不過,老兄亦可謂,可謂食中之老饕了!”
鄒萬三舉箸道:“管他什麼老桃、小桃,清風兄,快,快,趁熱!趁熱!”急忙伸箸,夾了一塊魚,眯眼看道:“魚乎?熊掌乎?”
惲淡夾了一塊熊掌,也故意湊趣道:“熊掌乎?魚乎?”
二人互相逗趣後,急忙把箸頭上美味塞在嘴中,大嚼起來。
鄒萬三又接著把一塊熊掌吞下,用熊掌般的手,撫摸著肚子,忘形道:
“我鄒萬三就是要做到既富且貴!人說富貴不能兩全,就以熊掌和魚為例,我鄒萬三就做到了。如今,我還要做成一件事兒。”
“什麼事兒?”
“小女金花,天天要去億祿居吃大薄脆。前幾天吃了回來,忽然告訴她媽說,她在億祿居門前,見到一位公子,便被這位公子牽住魂兒了,非嫁他不結。她媽愛女心切,隻得把臘梅喊來問個仔細,派人四出打聽。清風兄,你猜猜,我這寶貝女兒相中誰了?”
“誰?”
“原來是江寧織造府的獨根苗兒,曹霑!”
“哦——!”惲淡頓時想起曹霑的模樣兒,不禁呼出一口長氣。
鄒萬三道:“不是我做父親的偏愛她。小女不說是女中魁元,但‘女貌’二字,也還是能稱得起的。那曹公子,不用說,‘郎才’二字是逃不脫的。如今,我鄒萬三偏要‘郎才’‘女貌’配到一家。清風兄,你可笑我想入非非?”
沒想惲淡滿口酒噴出來,灑了一身,忙扯過飯巾來揩。憋著笑,亂扯道:“人說有一種石頭,能吸甘草,又說有一種發菜,專長在石頭上。可見,人世間有些事兒,不能以俗眼相看,更不能以俗理相衡……”這時,他夾起一塊魚,忽然想說,如果把田雞和天鵝做到一起,也會是一道名菜。但他連忙咽住,隻在嗓子眼兒裏咕嚕。他平時有個毛病,好自言自語。這回,毛病雖犯了,但又不敢說出口,隻吐出“田雞粥”三個字兒來。
鄒萬三也有個毛病,任憑什麼話,他都能把話頭兒接過來,議論一番。這會兒,他也不管惲淡為何蹦出這三個字兒來,便拉開嗓子咧咧道:
“哈!水陸全席,田雞細粥。是呀,田雞生在水裏,穀子長在地裏,一個土生,一個水長,兩種配到一起,就叫田雞粥。其實,也可以叫‘水陸兩陳’呢!”
他這番議論,不啻為惲淡解了圍。惲淡接過話茬,便天南海北地說了一通,什麼廣東有金銀肝、龍虎鬥;北京有鹹甜酥、紅白腸;名菜裏麵有溜南北、燴東西……
鄒萬三道:“妙極,妙極!萬事萬物,好像都是安不上的,其實,老天爺早就按照生、尅、製、化,安排定了的。你覺著是反的,其實是正的。何況,啥事都在變。打個比方說,皮襖重裘,是毛朝裏穿。可是貂皮褂子,就得毛朝外穿。象牙可以削篾編席子,竹子反而可以做瓶做碗兒,這不都是顛倒過來了嗎?”
惲淡忙為他斟酒道:“老兄高論,真可謂一語道破人世間!”
鄒萬三得意之餘,興猶未盡。繼續道:“不瞞清風兄,家下小女方才要酒,舍汾酒,取惠酒,她生於北地,而雅慕南方。生於沽酒之鄉,而有詠絮之才。所以,我很想為她敦請一位西席,能不誤學時,使她……”
惲淡沒等鄒萬三說完,便接過來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小弟有一位知交,正合舉薦。”
鄒萬三問道:“不知是哪一位飽學之士?”
惲淡道:“飽學名流,在京中真如過江之鯽。待我討了口風,再來回報如何?”
“那就多多有勞清風兄了!”
惲淡道:“如今,海內升平日久,南北交通日繁,才女時有所聞。坤德著於周易,閨範成於宋儒。當今皇圖永固,化被群黎。女子才德,亦有所施。不僅紋繡發繪名噪一時,就是書畫詩詞,亦有仕女大家刻印傳出。至於撰寫評書、彈詞,尤為女輩爭光不少。前些日子,更有奇女子,居然自訂筆潤,為人書寫匾麵條幅,也可算是得風氣之先了……”
“哦——!竟有此等之事,什麼時候,煩清風兄亦為我這三聚堂,購得一幅來如何?”
“好說,好說,此事至易。隻怕老兄眼高,看不上也。”
鄒萬三笑道:“古人雲,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今子嗣全無,隻有一女。我這窮老西兒,已然把女兒養嬌了,隻有豁出來,索性把她養成秦弄玉,為她找個肖史,配成人間仙眷,我也就算沒白疼她一場了。曹公子這條線兒……”
惲淡隻得硬著頭皮道:“好辦!好辦!包在小弟身上,包在小弟身上!”
鄒萬三早已為惲淡斟滿一杯酒,舉起杯道:“拜托,拜托!”
二人碰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