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淡知他把唐伯虎說成了湯白虎,不好當麵說破,反而推波助瀾道:
“園雅何須大,人傑地自靈。老兄,聽我口占一絕。”隨即搖頭擺尾,拿腔拿調吟道:平地起園林,
莊子樂魚遊。
園在輞川上,
人稱韓荊州。“就是那李太白活著,也要聞風而至呢!”
這句話,說到了鄒萬三心坎上了,他指著那邊亭子上一副對聯道:
“正是這個意思,正是這個意思。但願李白生於今日,再不作恨不識荊之歎。我鄒萬三也就心滿意足了。”
惲淡看那對聯,寫的是:
杏花村,桃花潭,詩入李花,心中白不減。
萬柳堂,五柳巷,歌出柳色,井畔綠長生。
惲淡連聲叫好。又道: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小園,惟君德馨。正可左招李太白,右接蘇東坡,吾以此當兩部鼓吹可也。”
鄒萬三雖不懂典故,但想來定是褒詞。頓時眉飛色舞,連手腳都沒個安排處了。
主客二人信步走來,不覺來到一小亭前。亭子是六角形,倒也新穎別致。橫額寫的是“三酉”二字。再看對聯:上聯是:月上雲山常為友,
下聯是:杯來琴酒自成詩。惲淡看了,拱手道:“黃絹幼女,絕妙好詞。小弟前在晉中作館作館,即當家庭教師。時,東席東席,即主人。也有個亭子,原題‘二酉’兩個字,是借大酉山、小酉山而起的。眼前,這‘三酉’更是對路,正合府上本色。這副佳聯,也虧這位大手筆想得出。這是鄉無君子,以雲為友;座無君子,以酒為友的意思。誌在雲山,情寄琴酒。老兄虛懷若穀,綠竹不足比其清,白荷不足比其潔,佳句妙聯,可以算上對仗工整,天衣無縫也!”
惲淡滔滔不絕,欲罷不能。但心中卻想:鄉無君子,座無君子,群小蠅營,豈不罵到家了嗎?再說這“三酉”,雖可作“酒”字解,但以“酉’寓“雞”,豈不成了“三雞”了……想到此,連忙縮回舌頭,不敢再吹捧下去,以免弄巧成拙,露了破綻。
惲淡隨著鄒萬山繼續向前,剛好迎麵碰到個一明兩暗的正房,匾額上麵題的是“掃簾掛屐汲雪軒”七個字,下屬“東坡戲墨”。惲淡一看“東坡”二字,不覺麵色如土,幾乎不敢仰視,隻好連聲說“妙哉,妙哉!”
惲淡生怕鄒萬三問這軒名,所取何義。恰巧,旁邊又有一個小單間,題名“問陶居”,正好解圍。便故意長籲一口氣道:
“此地正如江工部侍郎所說,真可比得上‘城市山林’了。好就好在這一問。問得好!問得陶淵明也得說一聲‘高雅不俗’呢!人生在世,能如老兄者,久息此居,足慰平生之願矣……”
話猶未了,忽然有一龐然大物,全體烏黑,奪門而出,直向二人奔來。長嘯一聲,聲震屋瓦。嚇得惲淡毛骨悚然。可是鄒萬三卻對著那黑東西放聲大笑,一點也不在意,如同看見了老友。
惲淡定睛細看,原來是匹大叫驢,正在搖頭擺尾,也像人們唱曲吟詩一般,顯得得意非凡。
鄒萬三收住笑道:“世人說,黔無驢。我就不信。我用高價從貴州買來,就是要使人相信黔有驢!我鄒萬三就是這個脾氣兒,概不聽邪!”
惲淡忙湊趣道:“這都是柳宗元的不是了。虧他還忝居唐宋八家之列,其實,他也是騎著毛驢出貴州的。他不該空口說白話,欺侮後來人。幸有老兄千金買驢,才解此惑。要不是老兄有此卓識,否則先入為主,小弟仍然執迷不悟,簡直比之蜀犬亦弗如也。”
鄒萬三樂道:“著呀!人人都說惠酒好,人人都說洋酒高,你且嚐嚐汾水窖,始信黔江有驢叫!”
惲淡佩服道:“原來恁的,原來恁的!老兄這四句即景生情之話,這才是詩!是好詩!小弟一定給你傳到大宅門子、王大人府上去!讓他們別先入為主:隻知蘿卜順氣,認不得黨參補人!”
鄒萬三被恭維得合不攏嘴道:“著呀!我就是這個意思。聽說小平郡王就要大婚,我鄒萬三情願白送老窖杏花村,請清風兄代為疏通、疏通如何?務望您能玉成此事!”
惲淡聽了,心想,此老兒終於說出真心話了。抓住王捷三和胡發,就不愁將杏花村打入王府去。可惜今兒一早王捷三急事回南了;胡發這小子,兩晚上都未回何家院。好在小平郡王大婚還有些日子。便道:
“老兄的事,就是小弟的事,杏花村送入王府不說,還要在王府站住;站住不說,還要男女老幼竟日離不了它!您看如何?……”
鄒萬三高聲道:“妙!妙!古人道:盡信書,不如無書。空口無憑,有似驢鳴求友,我鄒萬三說話,從來是說一不二,童叟無欺。”
惲淡心想,又不知扯到哪裏去了。眼睛看著“問陶居”,舌尖忙轉話題道:
“老兄高風雅興,當今少有。不過小弟還不明白,何以在養驢之處,名以‘問陶居’?這倒把小弟難住了。”
鄒萬三忙道:“這是有原因的。我鄒萬三胸無點墨,但也略知經典。古人以玉兔象月,以玄龜為神,全不忌諱。曹魏大賢嵇中散,善作驢鳴。隻有在好友麵前,或到山水稱心之處,才能放情一嘯呢。驢為人家推碾拉磨,馬不停蹄。隻因生得醜陋,便被人嘲笑至今,我為之不平久矣,所以要替它一問。”
惲淡道:“敬聞高論,頓開茅塞。不過,小弟還有一事不解,這問嵇中散則可,何以成了問陶潛了呢?”
鄒萬三反問道:“請問清風兄,陶潛表字?”
“靖節先生,字淵明。”
“這就是了!‘願鳴’。我就要問問,驢兒何事願鳴?求其友聲,引為同調之意耳……”
說話之間,那黑驢又引頸長鳴起來。鄒萬三、惲淡二人,也不由同聲大笑。一霎時,人笑聲,驢叫聲,混作一團,簡直分不清了。
馬夫過來,把驢牽走了。
惲淡笑著,又抬頭看了一下,問道:“這匾額尚未落款,不知出於何人手筆?”
鄒萬三不禁露出得意之色道:“這個麼,是出自傅眉先生的手筆。”
惲淡大驚道:“傅眉先生從來不肯為人題匾書楹,老兄有何妙法,竟能求得墨寶?”
鄒萬三用手作勢道:“不外孔方之力耳!隻是先生死活不肯落款,這真是沒有辦法了。”
“可見錢也有不靈的時候。”惲淡不小心,順嘴溜出了這句話。
鄒萬三沒聽出來,接著道:“傅氏家傳的脾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了。”
惲淡又道:“既無下款,怎能認定是真跡呢?”
鄒萬三道:“清風兄差矣,像傅眉先生這般人,隻有無下款的,才能判定是真跡。仿造的、偽照的、假造的,都是要落款的!哈哈……沒有款,才是真跡呢!”
惲淡隻得道:“有道理,有道理!當今鑒賞家,看字不論字,看畫不論畫,隻看印泥題簽,仿佛忤作忤作,即法醫。斷案似的,隻認手紋不認人。所以,如今古董店把真款揭表在仿作上麵,便可賣真價錢。還有,石田老人石田老人,即明代大畫家沈周。,這等好好先生,生前便已真假難分了。當年有些人專門仿他的,以假充真。有的甚至還膽敢請他老先生,在仿作的畫上題款。石田老人為了成全此人得到畫價,便在偽畫上題上自己的名字。依小弟淺見,石田老人不僅是一位大畫家,也可以說是一位畫界聖人,一紙題簽,可使窮畫家解除凍餒之憂。我佛慈悲,不是過也!”
二人邊走邊談,鄒萬三領著惲淡走了幾處,都得到誇讚,心中著實得意。順手指著一道水溝道:
“清風兄別小看這一股驢尿一般的小水,它還有個名字呢。”
“什麼名兒?”
“我把它叫作‘勝惠泉’!”
“何其雅哉,何其雅哉!”惲淡也不能不佩服了。
鄒萬三又指著幾棵栽下不久的竹子道:“這竹林尚待名家肯賜佳名,清風兄,何妨乘興一題,以留紀念,如何?”
惲淡微微一笑道:“蒙老兄不棄,小弟隻有獻醜了。這有現成的,可稱‘雎園綠竹’。”
鄒萬三也不懂是什麼意思,隻連聲說好。還要惲淡再賜對聯,並說要請名家刻成竹聯,掛在兩邊。
惲淡道:“這也有一副現成的對兒:
上聯是:未出土時先有節,下聯是:到淩雲處更虛心。”
鄒萬三這回聽懂了,高興得什麼似的大叫:“正合我心,正合我心!今日幸會,不能無酒。”連忙將惲淡引進一座小花廳裏,傳話下去,治席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