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氏此詞隱寓其生平。《詞學季刊》一卷四號有夏承燾《韋端己年譜》,羅列行誼甚詳,以為“人人盡說江南好”,“如今卻憶江南樂”諸首,中和三年客江南後作,“洛陽城裏春光好”一首,客洛陽作,與舊說異。皋文當時似疏於考證韋氏之生平,而夏君之說亦有可商處,如“洛陽城裏春光好”下句為“洛陽才子他鄉老”,其非在洛陽作甚明,若曰“長安才子洛陽老”,始是客洛陽時之口吻也。夏君又曰:“時端己已五十餘歲,亦稱年少(《黃藤山下聞猿》),蓋詞章泛語不可為考據。”是則弘通之論也。惟似與前說違異,今亦不得詳辨。據夏《譜》,端己客江南已逾中年,其入蜀已在暮年,而詩詞中輒曰“年少”,固不必拘泥,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誌”也。蓋生活者,不過平凡之境,文章者,必須美妙之情也。以如彼美妙之文章,述如此平凡之生活,其間不得不有相當之距離者,勢也。遇此等空白,欲以考證填之,事屬甚難。此是一般的情形,又不獨詩詞然耳。如皋文說此詞,謂“江南即指蜀”,良亦未必,但固不妨移用。彼雖曾客洛陽,而詞中洛陽則明明非洛陽而是長安,端己固京兆杜陵人也,“《秦婦吟》秀才”,固一長安才子也。洛陽既可代長安,則江南緣何不可代蜀耶?——雖不能證實。故僅就詞中之字麵,有時不足斷定著作之先後也。茲仍依張說立解,就文義而觀其會通,辨其當否,在乎讀者。端己詞無專集,《全唐詩》有五十四,而《花間》得其四十八。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掩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解釋〕張曰:“此詞蓋留蜀後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誌本欲速歸。”此言離別之始也,“香燈”句境界極妙,周清真曾擬之,說見另一文中。“殘月出門時”以普通語法言或費解,詞中習見。“美人”句從對麵說出,若說我辭美人則徑直矣。下片述其初心。“早歸”二字一章主腦。“綠窗人似花”,早歸固人情也,說得極其自然。“琵琶”兩句取以加重色彩,金翠羽者,其飾也;黃鶯語者,其聲也。琵琶之飾,在捍撥上,王建詩“鳳凰飛入四條弦”,牛嶠詞“捍撥雙盤金鳳”是也。(今日本藏古樂器可證。)此詞殊妥貼,閑閑說出,正合開篇光景,其平淡處皆妙境也。王靜庵《人間詞話》,揚後主而抑溫、韋,與周介存異趣。兩家之說各有見地,隻王氏所謂“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頗不足以使人心折。鷓鴣黃鶯,固足以盡溫、韋哉?轉不如周氏“嚴妝淡妝”之喻,猶為妙譬也。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解釋〕張曰:“此章述蜀人勸留之詞……中原沸亂,故曰還鄉須斷腸。”此作清麗婉暢,真天生好言語,為人人所共見。就章法論,亦另有其勝場也。起首一句已扼題旨,下邊的“江南好”,都是從他人口中說出,而遊人可以終老於此,自己卻一言不發。“春水”兩句,景之芊麗也;“壚邊”兩句,人之姝妙也。“壚邊”更暗用卓文君事,所謂本地風光,“皓腕”一句,其描寫殆本之《西京雜記》及《美人賦》。“綠窗人似花”、“壚邊人似月”,何處無佳麗乎,遙遙相對,真好看殺人也。如此說來,原情酌理,遊人隻合老於江南,千真萬確矣。他自己卻偏說“未老莫還鄉”,然則老則仍須還鄉歟?忽然把他人所說一筆抹殺了。思鄉之切透過一層,而作者之意猶若不足,更足之曰“還鄉須斷腸”。原來這個“莫還鄉”是有條件的,其意若曰:因為“須斷腸”,所以未老則不還鄉;若沒有此項情形,則何必待老而始還鄉乎。豈非又把上文誇說江南之美盡情塗抹乎?古人用筆,每有透過數層處,此類是也。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解釋〕張曰:“上雲未老莫還鄉,猶冀老而還鄉也,其後朱溫篡成,中原愈亂,遂決勸進之誌,故曰‘如今卻憶江南樂’,又曰‘白頭誓不歸’,則此詞之作,其在相蜀時乎。”張氏之言似病拘泥穿鑿,惟大旨不誤。起句即承上文而來,當年之樂當年不自知,如今回憶,江南正有樂處也。上章“江南好”,好是人家說的;此章“江南樂”,樂是自己說的,故並不犯複。樂處何在?偏重於人的方麵,更偏重人家對他的恩情——知遇之感。此章與下章皆從此點發揮,說出自己終老他鄉之緣由,而早歸之夙願至此真不可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