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真珠”二字《花庵詞選》作“珠簾”。《漫叟詩話》“李有曲雲:‘手卷真珠上玉鉤。’或改為‘珠簾’非所謂知音。”今按“手卷真珠”可謂不詞,“手卷珠簾”甚合文誼,而前人乃顛倒其說,必有故焉。《箋注草堂詩餘》在此下引李白“真珠高卷對簾鉤”,蓋用古人成語耳,特太白之詩下有“簾鉤”,意遂明晰,此並去“簾”字,遂令人疑惑。其實古人詞中本常有此種句法的,溫飛卿〔菩薩蠻〕“畫羅金翡翠,香燭消成淚”,隻雲“畫羅”,衾耶帳耶,不曾說也。此謂之小疵或可,謂為不通心不可也。況言“真珠”,千古之善讀者都知其為簾,若說“珠簾”,寧知其為真珠也耶?是舉真珠可包珠簾,舉珠簾不足以包真珠也。後人妄改,非所謂知音;然哉然哉!
或疑古代生活即使豪奢,未必用真珠作簾,堆金積玉,毋乃濫乎?此泥於寫實之俗說,失卻前人飾詞遣藻之旨矣。其用意在喚起一高華之景,與本篇一引溫“水精簾裏頗黎枕”事例相同,說為“沒有”,固與詞意枘鑿,說為“必有”,亦屬刻舟求劍也。關於詞藻之用法,孰可孰否,事涉微細,此不得詳也。
此總寫幽居之子。珠簾手卷,鄭重出之,庶睹夷曠,滌茲伊鬱,然重樓深鎖,春恨依前也。“鎖”字半虛半實,錘煉精當,可以體玩。下文說到春風時作,飄轉殘紅,“無主”二字,略略點出本意。結句三字,有愈想愈遠,輕輕放下之妙。掩卷瞑想,欲易此三字,其可得乎。
下片較平實,遂少佳勝。“青鳥”出《山海經海內北經》。西王母原係怪異,後故事轉變,即為美人之代語,故箋注引漢武帝故事以實之。“丁香”用李義山詩“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即上文“青鳥”亦疑用玉溪“青雀西飛竟未回”也。“三楚”,謂東、西、南楚也,《花庵》、《草堂》均作三峽。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遠與容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寄闌幹。
〔解釋〕《人間詞話》說首兩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氏此言極有理解(雖其抑揚或有過當)。茲既已征引,便不必詞費。荷衣零落,秋水空明,靜安先生獨標境界之說,故深有所會也。“遠”各本作“還”,“容”作“韶”。“遠”之與“還”,區分較小,“遠”字較雋,“還”字較自然;“容”之與“韶”,則意義有別。韶光者,景,人與之共憔悴,是由內而及外也。容光者,人,與之共憔悴,是由外而及內也。取徑各異,今以“容光”為正耳。“不堪看”妙用重筆,與“思悠悠”有異曲同工之美。呂本此詞下引故事兩條:馮延巳作〔謁金門〕雲:“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中主雲:“幹卿何事?”對曰:“未若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也。”(見陸遊《南唐書》,《古今詩話》則以〔謁金門〕為成幼文作。)荊公問山穀雲:“江南詞何處最好?”山穀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雲:“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雨濕流光’最妙。”
這兩句千古豔稱,究竟怎樣好法,頗有問題。王靜安就有點不很了解的神氣,但說它不如起首兩句呢,那文章也有點近乎翻案。今徑釋本文,不加評跋,見仁見知,讀者審之。“細雨”句極使我為了難,覺得這是不好改成白話的,與李易安的“簾卷西風”有點仿佛(可參看《雜拌二詩的神秘》)。夢大概指的是午夢,然而已有增字解經之病,雖然談詞原不必同說經之拘泥。“細雨”與“夢回”隻是偶爾湊泊,自成文理。
細雨固不能驚夢,即使雨聲攪夢也沒有什麼味道的,所以萬不可串講。“雞塞”,據胡適說,典出《漢書匈奴傳》,雞鹿塞,地在外蒙古,但是否即用此典亦屬難定,大約詞人取其字麵,於地理史乘無甚關係。“雞塞遠”與“夢回”似可串講,而仍以不串為佳。因為假如串起來,就變成唐詩“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之類,甚至於比它壞。夢中咫尺,醒後天涯,遠之謂也。若說夢中確有雞塞,如何近法,醒後忽然跑遠了,非癡人而何?所以什麼叫做“細雨夢回雞塞遠”,正式的回答是不言語。何以?“細雨夢回雞塞遠”就是細雨夢回雞塞遠。您看是多說一句話不是?“小樓”句卻較易釋。“徹”字讀如元稹《連昌宮詞》“逡巡大遍涼州徹”之徹,猶言吹到尾聲也玉笙寒之“寒”,虛指可,亦可實說。宜從暖立言。庾信《春賦》“更炙笙簧”,炙笙做甚?“夜深簧暖笙清”,周美成回答得明白。(見清真詞)笙可以暖,自然可以寒;暖了好聽,冷了呢,或者未必。斷續吹之,無聊之甚;吹之不已,而意固不在吹也。將此句合上句觀其姿態神思,則佳俠含章之美可見矣,惟確實指出既稍稍為難,且亦不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