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苑言》:“‘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非律詩俊語乎?然是天成一段詞也,著詩不得。”此亦說到詩詞素質的不同,可與篇一參看。大概詞偏於柔,曲偏於剛,詩則兼之。——自然也有例外。我近來頗覺前人以詞為詩餘的不錯,特非本篇所宜論列耳。

“寄闌幹”,《花庵詞選》作“倚”,疑亦為後人改筆。“寄”字老成,“倚”字稚弱,“寄”字與上銜接,“倚”字無根,固未可同日語也。呂本有注雲:“《花間集》作‘倚’。”按《花間集》不登二主之作,殆《花庵》之誤。〔浣溪沙〕本難在結句,此體因多了三字之轉折更不易填。中主兩詞,上片結句均極妙,下片結句雖視前者略遜,亦俱穩當。但如依俗本作“倚闌幹”,此便成蕪累矣。是以一字之微,足重全篇之價,使千古名什得全其美,舊刊斯可珍矣。

四南唐後主詞五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解釋〕奇語劈空而下,以傳誦久,視若恒言矣。日日以淚洗麵,遂不覺而厭春秋之長。歲歲花開,年年月滿,前視茫茫,能無回首,固人情耳。“小樓昨夜又東風”,下一“又”字,與“何時了”密銜,而“故國”一句便是必然的轉折。就章法言之,三與一,四與二,隔句相承也;一二與三四,情境互發也。但一氣讀下,竟不見有章法。後主又烏知所謂章法哉,而自然有了章法,情生文也。

過片兩句,示今昔之感,隻是直說。其下兩句,千古傳名,實亦羌無故實,劉繼增《箋注》所引《野客叢書》以為本於白居易、劉禹錫,直夢囈耳。胡不曰本於《論語》“子在川上”一章,豈不更現成麼?此所謂“直抒胸臆,非傍書史”者也。後人見一故實,便以為“囚在是矣”,何其陋耶。

《人間詞話》:“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又曰:“夢窗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淩亂碧。玉田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今效其語而補之曰:“恰似一江春水流,後主語也,其詞品似之。”蓋詩詞之作,曲折似難而不難,唯直為難。直者何?奔放之謂也。直不難,奔放亦不難,難在於無盡。“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無盡之奔放,可謂難矣。傾一杯水,杯傾水涸,有盡也,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無盡也。意竭於言則有盡,情深於詞則無盡。“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歎之”,老是那麼“不足”,豈有盡歟,情深故也。人曰李後主是大天才,此無征不信,似是而非之說也。情一往而深,其春愁秋怨如之,其詞筆複宛轉哀傷,隨其孤往,則謂為千古之名句可,謂為絕代之才人亦可。凡後主一切詞皆當作如是觀,不但此闋也,特於此發其凡耳。

虞美人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麵冰初解。燭明香暗畫堂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解釋〕後主之作多不耐描寫外物,此卻以景為主,寫景中情,故取說之。雖曰寫景,仍不肯多用氣力,其歸結終在於情懷。環誦數過殆可明了。

實寫景物全篇隻首兩句。李義山詩:“花須柳眼各無賴。”“柳眼”佳,“春相續”更佳,似春光在眼,無盡連綿。於是憑闌凝睇,惘惘低頭,片念俄生,即所謂“竹聲新月似當年”也。以下立即墮入憶想之中。玩“柳眼春相續”一語,似當前春景,豔濃濃矣,而憶念所及偏在春先,姿態從平凡自然之間,逗露出狡獪變幻來,截搭卻令人不覺。其脈絡在“竹聲新月”上,蓋竹聲新月,固無閑於春光之淺深者也,拈出一不變之景輕輕搭過,有藕斷絲牽之妙。

眼前春物昌昌,隻風回小院而已,青蕪綠柳而已,其他不得著片語,若當年,雖堅冰始泮,春意未融,然而已尊也,笙歌也,香燭也,畫堂也,何其濃至耶。春淺如此,何時春深,春深其可憶耶。虛實之景眼下心前互相映照,情在其中矣。結句蕭颯憔悴之極,毫無姿態,如銀瓶落井,直下不回。古人填詞結語每拙,況蕙風標舉“重、拙、大”三字,鄙意唯拙難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