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解釋〕落梅雪亂,殆玉蝶之類也,春分固猶有殘英。“砌下”兩句,戲謂之攝影法。上下片均以折腰句結,“拂了一身還滿”,二折也,“更行更遠還生”,三折也。但如以逗號示之(胡適《詞選》頁四七、四八),便索然無味,雖不是黑漆斷紋琴,亦就斷紋以小洋刀深鑿之耳。此兩句善狀花前癡立,悵悵何之,低徊幾許之神,似畫而實畫不到,詩情而兼有畫意者。梅英如霰,不著一語惜之何?亦似不暇惜落花矣。譚獻以歐陽修〔采桑子〕擬之(見譚評《詞辨》),夫彼語有做作氣,曰“與此同妙”,似失。“雁來”句輕輕地說,“路遙”句虛虛地說,似夢之不成,乃路遠為之何其微婉歟。讀此覺趙德麟〔錦堂春〕“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便有傖夫氣息,彼語豈不工巧,然而後主遠矣。
於愁則喻春水,於恨則喻春草,頗似重複,而“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長句一氣直下,“更行更遠還生”,以短語一波三折,句法之變換,直與春水春草之姿態韻味融成一片,外體物情,內抒心象,豈獨妙肖,謂之入神可也。雖同一無盡,而千裏長江,滔滔一往,綿綿芳草,寸接天涯,其所以無盡則不盡同也。詞情調情之吻合,詞之至者也。後主之詞,此兩者每為不可分之完整,其本原悉出於自然,不假勉強。夫勉強而求合,豈有所謂不可分之完整耶?是以知其必出於自然也。無以言之,乃析言之,非製作之本也。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解釋〕調亦作〔烏夜啼〕,以後主詞中另有一〔烏夜啼〕,同名異實,故今題作〔相見歡〕。調凡五韻,上三下二,其轉折處同。此詞五段若一氣讀下,便如直頭布袋,煮鶴焚琴矣。必須每韻作一小頓挫,則調情得而詞情即見。詞之致佳者,兩者輒融會不分,此固餘之前說也,得此而愈明。
此詞全用杜詩“林花著雨燕支濕”,卻分作兩片,可悟點化成句之法。上片隻三韻耳,而一韻一折,猶書家所謂“無垂不縮”,特後主氣度雄肆,雖骨子裏筆筆在轉換,而行之以渾然元氣。譚獻曰:“濡染大筆。”殆謂此也。首敘,次斷,三句溯其經過因由,花開花謝,朝朝暮暮,風風雨雨,片片絲絲,包孕甚廣,試以散文譯之,非恰好三小段而何?
下片三短句一氣讀。忽入人事,似與上片斷了脈絡。細按之,不然。蓋“春紅”二字已遠為“胭脂”作根,而匆匆風雨,又處處關合“淚”字。春紅著雨,非胭脂淚歟,心理學者所謂聯想也。結句轉為重大之筆,與“一江春水”——意同,而此特沉著。後主之詞,兼有陽剛陰柔之美,說見下。
《南唐二主詞補遺》中此調更有一首,據黃N《花庵詞選》補入。黃N曰:“此詞最淒惋,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玩其詞情,亦分五轉,上三下二。自來盛傳其“翦不斷,理還亂”以下四句,其實首句“無言獨上西樓”六字之中,已攝盡淒惋之神矣。茲不詳論。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暖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解釋〕詞中抒情,每以景寓之,獨後主每直抒心胸,一空倚傍,當非有所謝短,亦非有所不屑(抒情何必比寫景高),乃緣衷情切至,忍俊不禁耳。若此傳誦最廣之名作,其勝場何在,究亦難言。凡茲所說,亦不敢自是,管窺蠡測而已。試觀全章,有一句真在寫景物乎?曰,無有也。勉強數之,隻一首句說雨聲,未嚐言見也。況依文法言此隻一讀,謂全章無一句寫景,非過言也。此等寫法,非情勝者不能。
上片係倒敘,由一晌貪歡而夢醒,由醒而覺得五更寒,由淒寒失寐,而聽雨聲。“夢裏”兩句自然真切到極處,此人所共知者也。明明白白的好言語何待人說?然亦竊有說焉。夫後主之情之深,生活變化之驟,與處境之非人所堪,凡此種種,或非我輩所能想像體會者也,故欲明此兩句之實味,事屬甚難,然不妨另設一相反之境而想像體會之。假如昨夜得夢,夢客他鄉,窮極艱窘,幾瀕險難,暝暝啼叫中瞿然而寤,居然衾枕溫馨,爐煙猶熱,拭眼凝眸,尚疑家居實境為夢寐之甜甘,及展轉尋省,此果實而彼果虛也,乃遂破涕為笑,悵惘之中雜有歡喜矣。此種境界,吾人恒見,作反麵觀,則此兩句之俄空滋味遂隱約可會。古詩:“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與此正相若。《西遊記》曰:“以心會意,以意會心。”不當如是觀乎?若正麵作說,事類蛇足,非特有所不欲,亦不能也。後主當日亦隻說出這麼兩句,若可以多說,他何不竟說了,而待仆耶?“暖”一作“耐”,“暖”字曲,“耐”字自然。錦衾乍暖,溫言惹夢,羅衾不暖,好夢遂闌,飛卿後主,遙遙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