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有去、入兩讀。胡適注雲:“‘莫’字有二解,一為勿,一為暮夜。我以為此字作暮夜解稍勝。”但何以稍勝,其說未詳。“日”在“”中曰“莫”,即“暮”之本字,作“暮”字讀可,但在此句應否讀若“暮”,卻成為問題。暮憑闌是實的,勿憑闌是虛的,竊謂以上下文合參,實斥殆不如虛擬。上文言五更擁被,而過片絕無轉捩,遽入昏暮,毋乃過於突兀,此以上文言,“莫”不宜讀為“暮”也。下文言無限江山,夫江山雖實境,而無限江山則虛,是以下文言,“莫”不宜讀為“暮”也。況“暮”雖俗字,久已習用,後主不必定寫本字。再以他作參證之。其〔菩薩蠻〕曰:“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此非即“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歟?其過片則曰:“高樓誰與上。”此非即“獨自莫憑闌”歟?“誰與”,“獨自”,語氣正合符節,“高樓誰與上”既是虛,安得曰“獨自莫憑闌”為實乎?此以他作比較,“莫”不宜讀為“暮”也。若有人以作“暮”為勝,願畢其說。
“別時容易見時難”,注解雖多,而苦無領會。劉箋及《詞林紀事》均引《能改齋漫錄》據《顏氏家訓》作說,殆全不相幹,陸機詩:“分索則易,攜手實難。”按之詞情亦殊遼遠。古詩中類似此者尚多,如魏文帝《燕歌行》“別日何易會日難”,唐戴叔倫《織女詩》“才得相逢容易別”,均與此詞差不了幾個字,而依曹句比較,“何”、“容”之間隻差得一字,“會”即“見”也,“日”即“時”也,而讀之便有古詩味道,其中區別微之甚矣。又李義山詩“來是空言去絕蹤”亦相仿佛;若“相見時難別亦難”,則翻案而透進一層去說,視此有曲直深淺之別。凡此種種,後主此句所本乎?非也。中有一二句確是其本原乎?無有也。試想,“別時容易見時難”,此人人心中口中物耳,而必多引故籍,求其淵源,毋乃迂遠之甚歟?作者當時,取徑直達,故在今日正不必繞彎兒去看他。夫上述各例非不甚類似也,而“別時容易見時難”獨膾炙兒女之口,似僥幸而實非。何耶?曰,自然而已矣。唯義山“相見時難”句工力堪敵。彼何嚐不深美,而視此脫口而出不假思索者,似深美反略遜其淺近,又似乎俯拾即是,大可不必如彼之深美,信乎情深才大,無施不可也。
“流水落花”句極不晦澀,而頗迷離,或曰當以不解解之,話亦有理,但似非本篇體例所宜,爰不避強作解人之笑,明白釋之。譬如翻作白話:“春去了!天上?人間?那裏去了?”這似乎不好。又如“春歸了!天上啊!人間呀!”如何?——不妙。又如“春歸去也。昔日天上,而今人間矣!”近之而未是也。蓋此句本天人並列,不作抑揚,非如白話所謂“天差地遠”,或文言所謂“天淵之隔”也。竊謂此句當從兩麵看去,其一從本句字義上,其一從上文(它沒有下文)。《箋注草堂詩餘》引《長恨歌》:“天上人間會相見。”便是。天上人間,即“人天之隔”,並無其他命意。以上文連讀,更坐實此解。此近承“別時容易見時難”而來,遠結全章之旨。“流水落花春去也”,離別之容易如此,“天上人間”,相見之難如彼。“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言其似近而忽遠也;“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言其一遠而竟不複近也;總而言之,則謂之“流水落花,天上人間”也詞意分明,惟一口氣囫圇地讀下便覺含渾,此含渾之咎,固不盡在作者也。
若泛論通篇,則譚仲修之言最善,其評曰:“雄奇幽怨,乃兼二難,後起稼軒稍傖父矣。”雄奇不難,幽怨亦不難;兼之,難矣。凡此所錄,如〔虞美人〕第一,〔相見歡〕及本闋,皆可謂美盡剛柔者矣。陽剛陰柔之論,雖恍惚難征,而假以形況,何必非佳。夫雄奇,美之毗於陽剛者,幽怨,美之偏於陰柔者,曆觀唐、宋詞家第一流,雖各致其美,猶不免有所偏勝。後主能兼之何耶?夫亦情深一往使之然,惟其深而不拔,乃鬱為幽怨;惟其往而不返也,又突發為雄奇。王靜安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又曰:“李重光之詞神秀也。”固知古今雖遠,賞契非遙,文章天下之公,豈不然歟。靜安極崇後主,有極精至語,以通論全體,故茲不備列。
五史邦卿詞四首
南宋諸家多沾溉清真之膏馥,史生獨神似,幾具體而微,厚若稍減,清或過之。“織綃泉底,去塵眼中”,張功甫可謂善喻:“情景一家,句意兩得。”薑堯章大是知音;固知並世詞宗定論久矣,而後之評家不免介成敗,掎摭其行事刻而論之,甚無謂也。其姚冶秀逸,餘心儀勿諼,選說四首,豈敢別裁進退,聊供他日之吟諷已耳。丙戌穀雨節後猶寒識於北平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