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醜奴兒

深坊別院蘭閨小,障掩金泥。燈映玻璃。一枕濃香醉夢迷。醒來擬作清晨散,草草分攜。柳巷鴉啼。又是明朝日向西。

減字浣溪沙

樓角紅銷一縷霞。澹黃楊柳帶棲鴉。玉人和月折梅花。笑撚粉香歸繡戶,半垂羅障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沉吟。燕飛人靜畫堂陰。欹枕有時成雨夢,隔簾無處說春心。一從燈夜到如今。

秋水斜陽遠漾金。平山隱隱隔橫林。幾家村落幾聲砧。記得西樓凝醉眼,昔年風物似而今。隻無人與共登臨。

雲母窗前歇繡針。低鬟凝思坐調琴。玉纖纖按十三金。歸臥文園猶帶酒,柳花飛度畫堂陰。隻憑雙燕話春心。

翠參差拂水風。暖雲如絮撲低空。麗人波臉覺春融。纓掛寶釵初促席,檀膏微注玉杯紅。芳醪何似此情濃。

青翰舟中祓禊筵。粉蛾窺鏡兩神仙。酒闌飛去作飛煙。重話舊遊人不見,雨荷風蓼夕陽天。折花臨水思茫然。

清淺陂塘藕葉幹。細風疏雨鷺鷥寒。半垂簾幕倚闌幹。惆悵采香人不見,幾回憔悴後庭蘭。行雲可是渡江難。

周美成十三首(《清真詞》)漁家傲

灰暖香融銷永晝。蒲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欄幹群雀鬥。清明後。風梳萬縷亭前柳。日照釵梁光欲溜。循階竹粉沾衣袖。拂拂麵紅如著酒。沉吟久。昨宵正是來時候。

浣溪沙

寶扇輕圓淺畫繒。象床平穩細穿藤。飛蠅不到避壺冰。翠枕麵涼頻憶睡,玉簫手汗錯成聲。日長無力要人憑。

夜遊宮

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沉沉千裏。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古屋寒窗底。聽幾片、井桐飛墜。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

虞美人

廉纖小雨池塘遍。細點看萍麵。一雙燕子守朱門。比似尋常時候易黃昏。宜城酒泛浮香絮。細作更闌語。相將羈思亂如雲。又是一窗燈影兩愁人。

玉樓春

玉琴虛下傷心淚。隻有文君知曲意。簾烘樓迥月宜人,酒暖香融春有味。萋萋芳草迷千裏。惆悵王孫行未已。天涯回首一銷魂,二十四橋歌舞地。

浣溪沙

日薄塵飛官路平。眼前喜見汴河傾。地遙人倦莫兼程。下馬先尋題壁字,出門閑記榜村名。早收燈火夢傾城。

貪向津亭擁去車。不辭泥雨濺羅襦。淚多脂粉了無餘。酒釅未須令客醉,路長終是少人扶。早教幽夢到華胥。

不為蕭娘舊約寒。何因容易別長安。預愁衣上粉痕幹。幽閣深沉燈焰喜,小爐鄰近酒杯寬。為君門外脫歸鞍。

望江南

歌席上,無賴是橫波。寶髻玲瓏欹玉燕,繡巾柔膩染香羅。人好自宜多。無個事,因甚斂雙蛾。淺淡梳妝疑見畫,惺忪言語勝聞歌。何況會婆娑。

玉樓春

大堤花豔驚郎目。秀色華看不足。休將寶瑟寫幽懷,坐上有人能顧曲。平波落照涵玉。畫舸亭亭浮澹淥。臨分何以祝深情,隻有別愁三萬斛。

虞美人

玉觴才掩朱弦悄。彈指壺天曉。回頭猶認倚牆花。隻向小橋南畔便天涯。銀蟾依舊當窗滿。顧影魂先斷。淒風猶半殘燈。擬倩今宵歸夢到雲屏。

南柯子詠梳兒

桂魄分餘暈,檀槽破紫心。曉妝初試鬢雲侵。每被蘭膏香染,色深沉。指印纖纖粉,釵橫隱隱金。有時雲雨鳳幃深。長是枕前不見,人尋。

關河令

秋陰時作漸向暝。變一庭淒冷。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清真詞釋

吳文英《夢窗甲乙丙丁稿》

目雖至簡,而的當難改,可謂要言不煩矣。讀者若寢饋於此數書中,欲為詞家已綽有餘裕。這是題外閑文。

他講的《清真詞》,隻〔蘭陵王〕、〔六醜〕、〔浪淘沙慢〕三首,〔六醜〕還有些印象,其他兩首都還給老師了。他又說,詞中清真可比詩中杜甫,這對我印象很深,當然他並非創見,卻不失為斷製的真確。兩宋多少詞人,我獨選美成的作釋,就這點論,不妨說“受之於師”。他又把一本鄭文焯校刊的《清真詞》借給我讀,即所謂“大鶴山人校本”也。這是我於《清真詞》的初見。黃先生平常散散漫漫的,但對於這書似頗珍重,不久就要了回去,當時我很有點舍不得似的。直到民國廿八九年間,孫蜀丞先生又借給我這個本子,方有重讀的機會。

季剛師雖如此鄭重丁寧指導我去讀《清真詞》,老實說,我對於這《清真詞》了解得十分少。記得民六的深秋,我偶在一張洋紙上寫著清真的〔意難忘〕,字跡歪斜真如塗鴉,為新婚之妻許氏所見,他當然更不懂這玩意兒,還以為我的大筆哩。我說:“我會做這個倒好了!”後來我們同到天津我的舅舅家去,俗謂之“住對月”,正值嚴冬,鬥室溫馨,華燈映水,讀清真的〔少年遊〕而感到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