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這新婚佚事,或非山妻所喜,卻亦稍有取意。前說兩詞,俱見本書,那時我所賞識都是周詞中極漂亮而又淺顯的雅俗共賞之作;換一句話說,即非代表作。記得我還喜歡〔南柯子〕詠梳兒(見《讀詞偶得》附錄詞選),這是近人認為並不高明者也。此外更有一證,《古槐書屋詞》第一首,〔南柯子〕和清真“小扇團團雪,輕羅剪剪冰”是也,這首詞並不太早,約在民十以後。錄清真原作〔南柯子〕一首於左:寶合分時果,金盤弄賜冰。曉來階下按新聲。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露下天如水,風來夜氣清。嬌羞不肯傍人行。下扇兒拍手,引流螢。
詞見汲古閣本《片玉詞》卷上,注雲:“〔南柯子〕,《清真集》俱不載。”“詠梳兒”為第三首,而楊升庵《詞林萬選》載此詞為張仲宗(蘆川)作,微有不同。此兩詞於《清真集》中,本在傳疑之列,而我那時鑒賞的程度如何,亦可見一斑了。
昨天有位北大同學來訪我,他說清真雖好,學作詞從此入手恐怕不易。我就約略談我的往事,又說,《清真詞》並非皆深厚沉鬱,亦有漂亮清新的。他的工力在乎深厚沉鬱,而他的漂亮清新的極詣,如上述之〔少年遊〕“並刀如水”,究其歸宿亦未嚐違反這深厚沉鬱,譚仲修所以評曰:“麗極而清,清極而婉。”(見譚評《詞辨》)婉則未有不深厚者也,豈有可淺嚐而不可深研之理乎?若〔南柯子〕諸詞,深思似乎不大夠味,正不必為古人諱言耳。
民九歐遊船上帶了一本張惠言的《詞選》,海天寂寥多閑,讀得很熟,這好像對我以後做詞說詞很有幫助的。其年歲在庚申,有春分後一日紅海歸舟見新月的〔祝英台近〕,清明日印度洋舟中同清真韻的〔玉樓春〕,詞極不工,編集時都被刪卻,但很可以見當時的心境。說詩詞的文章最早刊行的,見於一九二四年《我們的七月》(民十三亞東版)題為《葺芷繚衡室劄記》,凡三段。其三最長,說詞凡三首:小晏〔臨江仙〕,美成〔蝶戀花〕,耆卿〔甘州〕,除周詞見本集,晏、柳之詞俱見《詞選》,正因在洋船上把它讀得很熟嗬。〔蝶戀花〕詞本敘別情,我那時多作遠行,故特感興味(參看本書中編〔早梅芳近〕條)。這文未入集中,隔了十年,民廿三在開明出版《讀詞偶得》,才將說〔蝶戀花〕詞略節附入,稱為“舊釋周美成詞”,今見本書上編,而晏、柳兩詞之釋語終未收進。那時議論也不太壞,抄錄兩節於後:我覺得宋人作詞佳處在“細”、“密”。凡詞境宛如蕉心,層層剝進,又層層翻出,謂之“細”;篇無贅句,句無贅字,調格詞意相當相對,如天成然不假斧削,謂之“密”。
但我並不以為作者當時先定了格局然後作詞的,隻是說有些好詞,如分析其結構,精密有如此者。此僅可資欣賞者之談助,不可以拿來死講死摹的。凡文必有條理,佳文尤顯明。但這種條理隻隨成熟的心靈自然呈露,不是心靈被納入某種範疇而後成條理的。最好的感興在心頭,若把它捕捉住,何愁在紙上或口頭不成文理呢。“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此語妙確。文理何嚐罕見,可貴者正在自然耳。
現在我還這般想,《清真詞釋》如此寫出,亦應作如是觀。《清真詞》的妙處雖似難盡,而細密二字似頗得要領。論文詞之“作”與“解說”,其過程恰好相反。分析如剝蕉抽繭,不得不繁複,愈細則愈見工力,而作者會之一心,則明清簡易而已。若如分析時的委曲煩重,作者縱為天才亦是凡夫,他受得了嗎?我前擬“文章四論”,其一曰文無定法,其二曰文成法立,雖有目無文,亦正無須有文,一言蔽之,自然而已矣。自然何必草率,切磋琢磨之極亦歸於自然也。
及民十三北來,迄今又二十餘年,這段時間很長,可說的卻比較少。教書的職業命定的不免誤人子弟,猶做醫生的不免於殺人,但“人之患”這行亦有一長處,教學相長固未必然,全拋舊業又不可能。約在十八九年左右,在清華大學始課《清真詞》,後來在他校亦或開這一課。既授全集,不能有所挑選,於是那些委曲繁密的作品,似被逼迫著去尋索。那時即有意通釋《清真詞》全集,其成績有一部分收入初版的《讀詞偶得》裏,占了總頁數七分之五,卻隻有六首以〔玉樓春〕、〔鳳來朝〕兩首特長,占總數七分之三。雖承開明主者以故人情重不棄,實非編撰之體也。我其時喜歡寫長文章,每下筆千言、離題萬裏,及意興才力不濟或弄到不得完篇,至今猶有數稿在塵灰蠹之中,不欲啟視,亦無可如之何也。
究竟文字應該寫得長否也很難講。按理說,好即無所謂長短,不好亦無所謂短長。長短不是真的問題,但亦和文章的成敗有關。簡而有中,無貴乎繁;長而多宜,不拘乎短。若簡不免疏,繁而寡要則兩失之矣。但我近來覺得文章太長了沒有什麼意思,還是短一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