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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二首:“樹杪墮飛羽,簷牙掛琅。”“飛羽”,汲古閣《六十家詞》本作“毛羽”。按:陳元龍集注本亦當作“毛羽”,作“飛羽”者非陳本之舊。陳注說:韓愈《雪》詩:“定非鵠鷺。”墮毛羽也!“真是屑瓊瑰。”琅當得此餘意。

陳的意思,仿佛說:鵠鷺一定會掉了許多羽毛;下雪呢,不比鵠鷺,卻也掉下羽毛來。周詞“琅”雖跟韓詩“瓊瑰”不同,但都是些珍寶,文字雖別,意思不異,所以說“琅當得此餘意”。

這樣看來,陳本自當作“墮毛羽”。“毛羽”與“琅”對文;如作“飛羽”,上一字便不甚對。注文的“墮毛羽也”,當標作“‘墮毛羽’也”。“墮毛羽”即陳注所引周詞正文,當據以改訂。

我從前讀清真詞,讀到兩處很有些疑惑。其一即見於本詞第二首:“梅花耐冷,亭亭來入冰盤”,似乎梅花亭亭地走到冰盤裏去。這很奇怪,必有出典;若無出典,他似乎不會這樣說。但陳元龍本無注。

又一見於有名的詠梅花的〔花犯〕:“冰盤同宴喜”,一作“冰盤共宴喜”“同宴喜”,元巾箱本、《草堂詩餘》並作“共宴喜”。鄭文焯手批《清真詞》曰:“共即供字,作同非是。”按方千裏、楊澤民和清真詞,在這“喜”字韻句裏第三字皆平聲,則“同”字不誤,鄭說非。且即使作“共”,其意義亦與“同”字一般。鄭釋“共”為“供”,亦非。陳本在這裏有注了,引韓愈詩:“冰盤夏薦碧實脆。”這等於說青梅就酒。且看〔花犯〕這段全文: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

分明是雪裏梅花,如何是青梅煮酒呢。陳注雖扣上了“冰盤”二字,卻不合詞意。即照他注釋,也跟下片的“相將見脆圓薦酒”(我以為才應該引這“冰盤夏薦碧實脆”)重複了,尤為不妥。陳注本條既誤,因此也就等於沒有注。

但這兩條的確應該有注,且似出於同一來源。如陳徐陵《春情》詩曰:風光今旦動,雪色故年殘。薄夜迎新節,當壚卻晚寒。……竹葉裁衣帶,梅花奠酒盤。(下略)這“梅花”一句似為清真兩詞句所出。但什麼叫“梅花奠酒盤”,似還須解釋。〔花犯〕的“冰盤同宴喜”姑勿論,〔紅林檎近〕的“來入冰盤”若照字麵直翻,當說梅花走到冰盤裏去——這當然不大像句話,實在也就是把梅花放在冰盤裏。無論怎樣,總之有點古怪。如一麵喝酒,一麵賞花,倒很普通,也很雅致,看本詞的說法,似乎不是這樣。

我以為“梅花奠酒盤”和清真兩詞句意相同,正是把梅花放在盤子裏。奠者,安也,安放之謂。我們今日的酒盤(拚盤、冷盤),已沒有這樣漂亮的點綴了,所以對這用梅花就酒,而不是用梅子就酒,未免有些疑惑;其實徐陵的詩,文字是明白的;更可用他同時人另一詩“奠”字的用法來比較。張正見《輕薄篇》:石榴傳馬腦,蘭肴奠象牙。

石榴,酒名;馬腦,瑪瑙杯;蘭肴,好的菜蔬;象牙,象牙的盤子。用瑪瑙杯來傳酒,把珍貴的菜肴放在象牙盤裏。“奠”字的用法,在這裏毫無疑問;因之,“梅花奠酒盤”的意義也很明確;清真殆亦因古人有這樣的成句先例,才把它寫在詞裏的。

如追求更古的出典,或另有淵源。徐陵詩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古人立春或元旦的食品問題。看他詩上“風光今旦動,雪色故年殘,薄夜迎新節”這三句,雖題為《春情》,實詠元旦,或者立春,或者竟是元旦立春,二者兼之。這個梅花酒盤,實際上是春盤。春盤照例用生菜的,六朝、唐代一向如此,即到今天,也還有咬春之說,則加入梅花,自不足怪。況且古人又有元旦喝梅花酒之說,見《四民月令》,春盤裏會有梅花,甚至於真想去吃它,都有可能。至於究竟怎樣,須考證方明,這裏不能多談了。

辨舊說周邦彥〔蘭陵王〕詞的一些曲解

原詞: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文從詞順”是文藝作品的初基。古人所謂:“辭,達而已矣。”有些作品比較難懂,是從古今語隔遠而生的,如《尚書》的詰屈聱牙;有些是從體裁而生的,如駢體文的多用典故;有些是從民族語言不同而生的,如曲子的多金元遺語。詩詞不同散文,比現代口語差得更多,因此亦好像難懂,有解釋的必要。解釋原為幫助讀者了解而設,有時也會有反作用,反而引起讀者的迷惑,這就失卻解釋的正當意義了。這裏舉前人對周邦彥〔蘭陵王〕詞的曲解,作為一個小小的例子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