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3)

周邦彥的詞在兩宋詞人中技巧性很強,自有一些不大容易了解的地方;但大體說來,也不至於過於沉晦。即如上引〔蘭陵王〕詞,就很有名,稱為周詞代表作之一。不看解釋呢,我們未必覺得特別難懂;看了解釋,反而有些“莫測高深”。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蘭陵王〕名為詠柳,屢見載記,實際上詠別情。送別之詞自來有兩種:行者之詞,居者之詞。如江淹《別賦》“行者腸斷,百感淒惻”以下雲雲,即行者之詞;“居人愁臥,U若有亡”以下雲雲,即居者之詞,便是最有名的例子。那麼,這〔蘭陵王〕是行者之詞,還是居者之詞呢?

清代周濟的《宋四家詞選》為研究清真詞的專門著作。名為四家,領袖一代詞人,實際上隻為了周氏一家,稱“清真集大成者也”。又如他說:問塗碧山(王沂孫),曆夢窗(吳文英)、稼軒(辛棄疾),以還清真之渾化,餘所望於世之為詞人者蓋如此。

他雖對清真詞這樣的看重,研究得又很深,但有時求深反惑,如他批本篇曰: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設想。以下不辨是情是景,但覺煙靄蒼茫。“望”字、“念”字尤幻。

“尤幻”二字很神秘,不大好懂。他說“客中送客”。其釋本篇為居者之詞固毫無疑問。

較周氏稍晚的陳廷焯,字亦峰,有《白雨齋詞話》,其卷一之說即承用周說而稍詳明。節引如下: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鬱,令人不能遽窺其旨。……“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隻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筆雲:“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遙遙挽合,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

傍點我所加,表示陳亦峰似乎不了解周美成,而我們亦不甚了解陳亦峰。陳氏的說法是從誤會生出來迷幻的感覺,所以他說:“不能遽窺其旨。”其實周邦彥原詞,並不難懂;隻因把它看得顛倒,雖專家亦若有所不解了。

下文有三個方麵:

一、從關於這首詞的故事看;

二、從清真另一首同義的詞比較來看;

三、回過來看周止庵、陳亦峰兩人的解釋。

張端義《貴耳集》卷下:(上言〔少年遊〕不錄)……隔一二日,道君複幸李師師家,不見李師師……至更初,李始歸,愁眉淚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雲:“爾往那裏去?”李奏:“臣妾萬死,知周邦彥得罪押出國門,略致一杯相別,不知官家來。”道君問:“曾有詞否?”李奏雲:“有〔蘭陵王〕詞。”今“柳陰直”者是也。道君雲:“唱一遍看。”李奏雲:“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詞為官家壽。”曲終,道君大喜,複召為大晟樂正。後官至大晟樂樂府待製。

此條王國維以為“失實”,在《清真先生遺事》中加以駁正。但有一點,當時人傳說清真離開汴京作此詞,他是被送者,並非他在送客,這怕不會得弄錯的。小說家誇張附會自所不免,但卻不等於完全瞎說。即王國維駁《貴耳集》這一條,理由也不見得十分充足。如他說:“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歲,官至列卿,應無冶遊之事。”亦屬揣想之詞耳。

再從周另一首〔尉遲杯〕來看,殆同詠一事而寫法各別。我曾仔細比較,列為一表(表略),計意思相同的有六處,不必句句相當,而大體相符。〔尉遲杯〕先景後情,先敘述目前,後追懷過去,段落分明,章法比較簡單。〔蘭陵王〕先從自己久客京華說起,中敘今番離別光景,然後作逆挽法追憶作結。

結構有單複之異,用筆有順逆之別,描寫有繁簡之殊,就技巧論,〔蘭陵王〕一詞自高於〔尉遲杯〕,卻基本上意思相同。雖不宜即以彼證此,但〔蘭陵王〕應作為行者之詞來看,這亦是一種參考。(近人亦有“此詞〔尉遲杯〕意境,頗近前闋〔蘭陵王〕”之說。)我們亦不妨假設另一種的看法,當它居者之詞看,看上引周、陳二氏之說是否可通。周濟的“客中送客”說,就第一段說,誠一點也不錯;但說到下邊便處處別扭了。本詞第二段以下係另詠一事,用“閑尋舊蹤跡”一語結上開下,界劃甚明。美成到那時候已由送客者的身分一變而為被送者,而周濟不悟,還在一死兒釘著這“客中送客”(陳氏也說“誰識京華倦客”為一篇之主),就說什麼“一‘愁’字代行者設想”;種種他人的事,他人的感情卻都由周美成口中筆下替他一一道出,豈不奇怪!於是他們的解釋把他們自己也弄得昏頭轉向。所謂“不辨是情是景,但覺煙靄蒼茫”,若翻成白話,豈非就是一片糊塗賬麼。周濟說:“望字、念字尤幻。”初看似不可解。又何“幻”之有?實際上,周氏釋“望”、“念”二字與“愁”字同,皆係代行者設想。如“望人”之“望”既作為別一位在那邊望,則所望者在天北之人,便包括周美成自己在內(美成是居者),這自然顛倒得不可思議了。照他的解釋,像〔蘭陵王〕這樣的奇文,非但不易取信於人,怕周止庵自己也有點信不及,所以說“尤幻”。在他心目中,的確是“尤幻”。這和上文所謂“煙靄蒼茫”,用來說清真詞並不完全對,拿來表示周止庵那時候讀詞解說詞的心理狀態卻是十分切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