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亦峰之說亦相同。他說得長了些,毛病更覺明顯。首先,他就不得不承認自己看不懂,所謂“不能遽窺其旨”。這裏可見他有了根本的誤會,否則不會看不懂。這根本的誤會,殆從周濟的說法引申。陳氏說:“‘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二語是一篇之主”,即周氏的“客中送客”。就第一段論都不錯,但過片以下就不然了;因之陳氏解釋“閑尋舊蹤跡”以下,也完全不對。如他說“無一語不吞吐”跟“無一語不含糊”有些相近;他雖在極力讚揚,從我們常識的看法,也未嚐不是“貶”。他說:“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又說:“妙在才欲說破,又自咽住”;其實寫了這麼一大篇的歌詞,始終“不寫”“不說破”,從文學的技巧上看恐怕也是不容易辦到的。這總因為看法顛倒,連他們自己也有點惝U迷離、“煙靄蒼茫”了。
〔蘭陵王〕一篇的寫法,往複回環,順逆互用,隨文作解別見釋語。此詞思想方麵亦局限於過去文士“歎老嗟卑”的積習,沒有什麼特色,這裏不過辨明過去評家一些誤解罷了。
論清真〔荔枝香近〕第二有無脫誤
《清真集》中〔荔枝香近〕有兩首,而第二與第一,其三、四、六句互異,節引明之。
第一:盡日惻惻輕寒,簾底吹香霧。黃昏客枕無l,細響當窗雨。
第二:舄履初會,香澤方薰,無端暗雨催人,但怪燈偏簾卷。
除第五句相同外,三句悉異。關於這個問題,有兩個很自然的解釋:一說是又一體;一說是其中有一首錯了。第一首是不大會得錯的,這是普通的格式,因此不錯則已,要錯準是老二。鄭文焯就是這麼說的,說見《大鶴山人校本清真集》。依他的校刊,如下:舄履初會,方、楊、陳和作並沿其誤,以為又一體,非也。案此調如耆卿、夢窗所作三首,並與清真前首相同,更無別體。即此首下闋字句,亦無少異。則上闋之舛駁可知。蓋宋本已然,或緣傳抄之脫誤。當時和之者,未暇深考耳。今諦審其上闋,“舄履初會”下原脫平聲二字。“燈偏簾卷”,偏字殊不可解。
可隻是兩首相異,還是不能證明這點。鄭說:“以為又一體,非也。”“非也”兩個字是不大夠的,我們必須問為什麼“非也”。方千裏、楊澤民、陳允平三家和作,悉與今本《清真集》相同,可見宋本已然。若我們沒有成見的話,那麼,是相信又一體之說呢,還是相信第二首脫誤之說呢?鄭對於此點,隻是“架空”,隻是“武斷”,一則曰“並沿其誤”,二則曰“未暇深考”,何其厚誣古人哉!夫方、楊、陳三君之距清真也如此其近,南宋之詞學如此其盛,乃一誤再誤而猶不止,必待千載之後之鄭君起而諦審之,訂正之,然後“前後一揆,聲律厘然,庶今古詞人可以寤疑辨惑矣”,豈不異哉!豈不謬哉!更有不可解者,〔荔枝香近〕之聲律如何,鄭君亦未嚐言之,而又何“厘然”之有。若削趾適屨,刻舟求劍,又何取乎此。
鄭說之理由有三:
(一)耆卿、夢窗無此一體;
(二)兩首下闋一樣(其實句讀並不盡同),上闋舛駁可知;
(三)“燈偏簾卷”不可解。茲分別駁之。譬如假定〔荔枝香近〕有兩體,清真全填了,而柳、吳隻用了第一體,其中有何破綻?為什麼一詞牌有了兩體,耆卿、夢窗就非全填不可?為什麼清真做過的詞,他們兩位就非填不可?他們又不是和清真。對於耆卿,更不能這樣說,因為即使耆卿時隻有一體,在清真時增演為兩體,也是很可能的。至於和清真的各家,原都是兩體,無奈鄭君硬說他們都錯了,這更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