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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他的第二點更覺可笑,好像在說,凡是又一體,上下兩闋必須全異;下闋不異,則上闋亦不得異。若下闋同而上闋異,則舛駁可知。何以“可知”!舉例以證明之。李後主的〔浪淘沙〕“簾外雨潺潺”,上片五句二十七字,下片五句亦二十七字:這是正格。而杜安世之“後約無憑”,起句便減了一字,以下悉同,是上闋異而下闋不異也(《詞譜》卷十)。晁補之的〔鳳凰台上憶吹簫〕與吳元可一詞悉同,惟上片晁作第四句七字,吳作乃六字,此又是上闋異而下闋不異也(同書卷二十五)。鄭固何所據雲然哉,彼豈均有訛誤哉?竊謂詞之音律久已沉湮,殆成絕學,千載以下好古之士,惟有亦步亦趨,謹守前修矩度而已。至於白石、玉田所記音譜,未始非詞學一線之傳,其珍殆逾於球璧,然豈盡人可以意通之哉!夙聞鄭君擅此長技,乃其人已逝,不能質疑問難,良可惜也。

清周濟《宋四家詞選》評曰:此清真荊南作也,胸中猶有塊壘,南宋諸公多模仿之。

按此評“荊南作”三字,誤。“齊天樂”又稱〔台城路〕,即以本詞首句得名。台城地在金陵,今南京。首兩句自敘蹤跡極明,何緣誤舉下文之荊江,殊可異也。

下片兩見地名,荊江與長安都是回憶,而分為近遠兩層,亦很明白。周氏又評曰:身在荊南,所思在關中,故有渭水長安之句。

這是一誤引起再誤。信如此說,金陵台城又在何處?紀實歟,懷舊歟?似應當改為:身在金陵,所思在荊州關中,故有荊江、渭水、長安等句上言美成曾到長安,乃就周濟評語,姑備一說。此點我未肯定。

這樣就不大錯,與原詞相合,不待多言矣。

周氏於清真〔解語花〕元宵詞又評:此美成在荊南作,當與〔齊天樂〕同時,到處歌舞太平,京師尤為絕盛。

說元宵詞為荊南作可也,以有“看楚女”句。說與〔齊天樂〕同時,既承前誤,且把美成少年和老年的詞混在一起,更覺不妥。試並讀〔解語花〕與〔齊天樂〕,其境界風格亦有相近之處否?

〔解語花〕詠荊州事,蓋清真三十多歲時所作見同書一三九頁。若〔齊天樂〕則作於晚歲甚明。其辭旨深厚,筆力蒼老,微近衰颯,迥非綺羅故態,於集中為罕見。今乃視同“少年羈旅”之辭,而曰“胸中猶有塊壘”,抑若有未愜意者然,斯則尤為顛倒矣。善乎陳亦峰之言曰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美成〔齊天樂〕雲:“綠蕪凋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雲:“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感更覺餘於言外。此種結構不必多費筆墨,固已言無不達。

視周評為遠勝矣。本詞注解已見拙編《唐宋詞選釋》中卷,不贅。

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二日作《周詞訂律》評

詞之音律與格律,二者不可分,而以音律為主。如格律必準乎音律,不然於格律何有。若從格律追探音律,則不可必得也。至於作詞則貴實用,遠如凡工勾尺可以不問,近在平上去入不可不知,諸詞譜之作,實應此需,正不必以創明絕學而方有價值也。格律者,音律之末,不外歸納前人之作而得一比較一致的軌範而已。然音聲亡矣,終不可複,苟格律之具在,則雖亡不亡,聊勝於無耳。

準是義言,今日用力於詞之格律一麵,其工作自有價值,而其致力尤劬成績、尤完美者,其值亦必愈大,此固不待言,而對於此方麵主觀之評價,又非所欲言。然竊謂欲格律之完備,實非易事。蓋音聲微眇,有非字音及句讀所能盡者,格律明且密矣,仍不足以盡詞之道,往往至於迷惑。此非對從事於斯者有所不滿,固事實之無奈也。如白石〔滿江紅〕序曰:“〔滿江紅〕舊調用仄韻,多不協律,如末句雲‘無心撲’三字,歌者將‘心’字融入去聲,方諧音律。予欲以平韻為之久不能成。……末句雲‘聞環’則協律矣。”所謂舊詞,即《清真》也。“”字固去聲,良符所說,細按之卻不盡然。清真原詞兩片,“無心撲”在第二片之末,白石之“聞環”則在第一片之末,其第二片之末與“無心撲”相當者則曰:“簾影間。”“影”字固上聲也。在上文序中明言非去聲不可者,而在其下之本文,立即以上聲字犯之,不知何故?詞家每喜斤斤於去上之別,於此不知作何解釋?若曰疏忽,則固不似,以白石方注意於此也。豈上去可以互易,而平去不可通融耶?固不能詳也。蓋白石所準者活的音律,今欲以死的格律繩之,難矣。再設一譬,若原詞已佚而序獨存,則治格律者必奮筆而書曰:“此調結句斷乎非平去平不可。”原序具在,人不能間也。一旦原詞忽見,不知其人將複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