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固不足探詞之本,然非謂格律不當研求也。今之諸譜,自萬氏《詞律》以降,均不過訂平仄句讀韻腳而已,此決不夠。其不夠可分兩層說:
(一)研究不夠用。四聲譜且不夠,而況平仄譜乎。
(二)填詞不夠用。有時或者夠了,有時的確不夠。其欲遵先正之典型而填詞者,則尤覺其不夠。
是書者,《清真詞》(周邦彥)之四聲譜,為詞譜中分四聲者第一部書,亦為《清真詞》中四聲及其繼聲者最詳盡分析之初步,固有功於《清真》,亦有功於詞學矣。編例亦大體妥善,如其凡例曰:“本編凡遇繼聲諸作,其四聲與周詞從同者,定為四聲調,無論沿襲舊調抑自製新曲,一概注明四聲。美成孤調亦然。惟尋常習見各調,止注平仄。”是本書實兼有平仄譜、四聲譜兩種功用,不太疏闊,亦不太鑽入牛角尖裏去。填詞者,手此一編,自不患其不合規矩,雖或稍苦。若猶病四聲之拘,則徑選其中之平仄調填之,仍無異於用普通詞譜也。
此書專治周詞而旁及南宋人之繼周者,逐調辨其體格,逐字定其四聲,今欲詳論其得失,亦非一一循其往跡不可,此固難期倉卒者。偶翻讀之,其引用或有未安,如卷五頁十三〔木蘭花令〕引孟後主詞以備一格,雖亦無妨,而孟詞偽作,明係好事者括東坡詞而為之,其來曆又不明,似不足依據。
此固小節,而尤使人不能無惑者,則其按語中之論斷。卷一頁二十三〔還京樂〕下按語曰“按此調一百三字,‘裏’字、‘際’字非葉。《詞律》於千裏‘醉’字注葉。徐、杜二氏並引《曆代詩餘》錄千裏此句作‘記夜闌深際’為證,遂認‘醉’字為訛。愚謂三說皆非也。尋澤民、夢窗二家既不用葉,而‘記夜闌深際’句辭澀意淺,複不如‘記夜闌沉醉’之婉約有致,且下接‘換酒’二字,神趣尤足;故‘深際’二字,顯係妄人依美成際字臆改。《曆代詩餘》乃晚出之書,良難保信。至西麓雖和‘際’字,安知非出偶合。如‘青鸞翼’之‘翼’字,澤民作‘鶼鶼翼’,但不能即謂‘翼’字應葉,正與此同。況即使西麓‘際’字是葉,亦不能據一家而非三家也。”今謂此說非也,分數點言之。“西麓雖和際字,安知非出偶合”,安知二字無根。安知此“安知”耶?“際”字若為韻,則西麓正是和而非偶合;若不是韻,西麓寧不知,知之無明犯之理,亦即無偶合之可能。此不可通者一。
下引楊(澤民)之“鶼鶼翼”,以為“正與此同”,卻忘了“翼”字入聲,本非葉,何同之有?蓋楊氏此處同用“翼”字者出於摹擬也。以“翼”字喻“際”字,擬於不倫。此不可通者二。再觀方(千裏)、楊和作,於“際”字句,千裏押“醉”,澤民押“誓”均在韻中。
古人自有此和韻之法。“際”字句當韻,方、楊雖未仍清真原字,而用韻則無異。本書作者以千裏詞別本之“深際”二字為妄人臆改是也,而以千裏之“醉”字為非葉,非也。方、楊、陳(允平,即西麓)三氏在此句上用了同一韻部的字,而謂出於偶合,並非葉韻,非常情所許。此不可通者三。雖夢窗作獨不押韻,然楊君自言“亦不能據一家而非三家也”。方、楊、陳本同和韻,惟有寬嚴之別耳;今乃使方、楊與吳合,使允平孤立,然後以“安知非出暗合”之硬語誣之,明知不能據一家而非三家,而躬自蹈之。此不可通者四。
其“《曆代詩餘》乃晚出之書,良難保信”一語,更與其書中另一題自相違礙。陳注《片玉集》四,〔側犯〕“酒壚寂靜”,朱校曰:“‘靜’韻與上複。按方、楊及陳允平和作並押‘迥’字。”一詞兩押“靜”字,讀者疑之。語意,此“靜”字有為“迥”之誤字之可能,其按而不斷者,殆以各本從同,闕疑之意也。本書則徑作“酒壚深迥”矣,其言曰:“各家刊本皆作‘寂靜’,從《曆代詩餘》,按方、楊、陳三家皆和‘迥’字。”(卷四,頁十三)夫《曆代詩餘》,子謂晚出之書,良難保信,奈何今又可據改此各家刊本相同之字乎?清真決無誤押,此不必然者也。和作葉均必與原作字字符合,亦不必然者也。傳刻本固未可盡信,而臆想之不可信也,當尤甚。若假定清真重押“靜”字,方、楊以下知其然,改押“迥”字,何礙其為繼聲,於理有何不合。楊君似不知古人有此和韻之法,故動輒周章。如本詞“風定”二字下,楊曰:“‘定’字澤民和作韻,疑美成原句,一本或作風韻。”斯甚謬也。“風定”之可別作“風韻”否,讀斯詞者自能辨之。知“波定”(方)“凝定”(陳)之和“風定”,而不知“清韻”(楊)之亦和“風定”者,局於文字之跡而昧於音聲之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