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出手
省政府不同於市、縣政府,省政府大院門口是片刻都不允許集訪群眾滯留的。謝靈遠開發的紡機廠地段那兩幢裂縫樓的購房戶剛集聚到那兒,便被幾十名武警、公安人員強行帶到了省信訪局接待大廳。上訪群眾離開了,然而留在陳至民心裏的痛卻死死地烙在胸口,怎麼也無法剔除。
陳至民交待秘書立刻通知顏渝民到他辦公室,一刻也不能耽誤,天大的事都給他停下來!
顏渝民接到電話後,從對方傳達陳至民原話的口氣中,他已經感受到此時此刻他的老領導是何等氣惱!顏渝民本來聽說那些購房戶到省政府集訪已經十分緊張,後來聽省信訪局的同誌打電話說,上訪群眾竟將矛頭直指陳至民,他立刻有了一種極為怔營的感覺。現在陳至民又讓秘書急如星火地找他,他感到自己的思維像泡沫、行動似僵屍,變得無所適從。這位陳老爺子的脾氣他還是知道的,這個時候他要做的不是發暈,而是必須快速趕過去,一刻也不能停留。如果此刻有火箭可以直達陳至民辦公室,那他就乘火箭去,隻要能讓陳老爺子看出他服從命令的態度,看出他自責悔改的誠意,看出他承擔職責的勇氣。
顏渝民幾乎是以一百米衝刺的速度衝上車後座,然後他便始終俯著身指揮著駕駛員從市政府往省政府趕。平常這段路一般要半小時,顏渝民坐在車裏總感到路程很短,然而今天他卻覺得路漫漫其艱難兮,陳至民威嚴的麵孔不時地在他眼前晃動。就連平常車技十分嫻熟、車速快慢自如的駕駛員,今天在顏渝民看來,也顯得十分慢騰呆板。好在顏渝民的車是可以長驅直入省政府大院的,車一停下他便向陳至民所在的辦公大樓電梯口衝去。緊張急躁的他在慌亂中竟然又和出電梯的幾個人撞了一下,他一看,竟然是王副省長。顏渝民臉色愈發蒼白,彎腰直呼:“對不起,王,王省長,實在對不起!”他隻看到王副省長白了他一眼,嚇得把目光躲藏起來了,然後倉皇跨進即將攀升的電梯。顏渝民實在不想在一天之內被兩位副省長訓斥。
顏渝民顫顫驚驚地敲響了陳至民辦公室的門,還是老習慣,隻敲了兩聲,之間有兩秒鍾停頓,就像老電影上地下工作者對暗號那樣。他在做陳至民秘書時,這一由他獨自發明的請求準入的方式得到了陳至民認可,因為他發現這個暗號他才試用了幾天尚未解密,陳至民已熟稔地掌握。隻要他輕輕敲兩下,陳至民即刻便會應道:“是渝民吧?進來吧!”今天,他這兩下子自我感覺敲得很不地道,就在他後悔沒有鎮定自若地去敲那兩下子時,裏麵傳來好像是用火球包著的四個字:“滾進來!”
顏渝民當然不會滾進去,他畢竟現在是副市長了,而且又有章建斌做後台。他之所以如此緊張地來見老爺子,是因為他這次確實是頂風作案,順了陳碧羽而沒有順老爺子,感到無比心虛。更何況現在又鬧出這麼大事,把熊熊烈火都引到省政府大院了,引到陳至民身上了。
顏渝民在官場高端也混跡多年,察顏觀色的本領並不低。他深知,在官場上讓你不依靠不追隨某領導,包括不進入他的圈子,這些都可以,但千萬不能不敬畏他,不聽他的明確交待,更不能和他頂著幹。紡機廠那塊地不是陳碧羽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地纏住他,不是章磊幫腔,他絕不敢那樣胡作非為。陳老爺子話說得再絕,陳碧羽畢竟是他的愛女,老爺子拿愛女沒辦法要耍陰招,可他不能將陳碧羽往絕處逼、見死不救呀!一旦出了事,老爺子還不是要找他算賬?再說了,現在的領導幹部哪一個不在大會小會上講不準任何人為他們的親屬辦事?可真給辦了,哪個領導不領情?陳碧羽又把章磊請出來,章磊可是章建斌的獨子,他那腔調在顏渝民看來簡直就和章建斌說話一模一樣,那麼高屋建瓴,那麼咄咄逼人,顏渝民聽了還不整軟嗎?按理說,他是好心辦這事的,可陳老爺子偏不領情,幾乎和他翻臉。顏渝民後來想想,遇到陳至民這種似茅房磚頭又臭又硬的人,他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和他來了個陽奉陰違,這真的很危險。好在陳至民沒有大做文章,否則真有他受的了,到時候就是真的爬進陳至民的辦公室,可能也無濟於事了。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次自己可能真的慘了。
顏渝民輕輕推開門,慢慢地踱進去。他尚未立住腳,一個不明物體便飛了過來。他沒有看清飛過來的是什麼東西,但可以肯定確實是從陳至民坐的那個位置飛過來的。顏渝民懵了一下,他以為自己離開了陳至民,省長大人的辦公室裏裝上什麼帶有遊戲功能的新玩藝。正想配合著嬉笑一下呢,他猛然醒過來了,發現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也不像自己想得那麼熱鬧和富有喜劇性。剛才那個飛來之物是陳至民給他上的茶,隻不過這個茶杯不是端給他的,而是砸向他的,幾滴熱乎乎的茶水落在他的手背上。
顏渝民頓時臉色煞白,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撿破碎的杯子也不好,不撿也不好;對視陳至民也不好,不對視也不好;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哭也不好,不哭也不好。
“顏渝民,你幹的好事!告訴你,我陳至民在江淮這麼多年,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從來沒有群眾到省政府告過我狀,更沒有人破壞過我形象。現在,你小子幫我做到了!你說,我該怎麼感謝你?”陳至民臉色通紅,好像顏渝民臉上的血都湧到他臉上了。
這種情況是顏渝民想像過的,在來時的車上。盡管他有超強的預見性,他卻無力化幹戈為玉帛。因為紡機廠開發項目是他作主給謝靈遠、陳碧羽的,購房群眾上訪也是因這個項目而起的,更主要的是,他顏渝民前不久幫謝靈遠擦這個屁股卻沒擦幹淨。顏渝民本不想說什麼,但從他嘴裏還是不由自主地吐出幾個字:“您放心,我會想辦法……”
“你能想什麼辦法!顏渝民,你這個副市長也當了一陣子了吧?在我這裏也該學到點東西吧?你怎麼學會靠糊弄群眾的法子來處理問題?你怎麼能硬讓有關部門出質保書呢?真不知道你這個官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官!是不是為人民群眾服務的!”陳至民大聲地訓斥。
顏渝民被陳至民罵得滿臉發窘,心裏卻在暗罵別人,不知哪個狗娘養的把內幕都透露給陳老爺子了!唉,隻怪當初自己太小看牆體裂縫問題了,太相信謝靈遠他們處理問題的誠心和能力了,更不應該硬逼著建設部門發那個質保書給購房戶,現在反而成了陳至民嘲弄的借口、訓斥的把柄。顏渝民感到被陳至民抓住的軟肋越多,內心就越怯懦。他已經無法或者不敢說什麼辯解和表決心的話了,隻能以沉默向陳至民認罪。
“顏渝民,我再問你,你們憑什麼不允許群眾退房?如果是你自己買了那樣的房子,你會不會要求退房?現在我們有些領導幹部,屁股總是坐在開發商、老板那邊,哪裏還把群眾的事當回事!我看你如果這樣下去,會很危險!”說到這兒,陳至民的臉由紅變黑,他真的有一種深深的擔憂,為他這位前任秘書。
“陳省長,我知道應當退房,可開發商的工作真的很難做,不信您問碧羽。”顏渝民忍不住辯解,這幾句話就像是用力擠一支癟癟的牙膏殼好不容易才擠出一點一樣。他邊說邊擔心他說出來的話因不合陳至民的意而再次受到茶杯之類東西的攻擊。
聽到碧羽的名字,陳至民更來氣:“問她?告訴你,這筆賬我還沒跟你算呢!如果不是你腦子斷了筋,吃了豹子膽,把那塊地給那個姓謝的,碧羽現在可能已經回國土廳上班了!我在想,要不要請紀委去查查你這個副市長?看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錢?我想,你不至於無緣無故要頂著我的壓力,把這事給辦了吧!”
顏渝民真想扇自己兩個嘴巴,都什麼時候了,還哪壺不開提哪壺!老爺子看來誤會自己了,以為自己貪財才給謝靈遠地的呢。他想,這可不能受冤枉,得說兩句:“這事您冤我了。上次向您彙報過了,不是那時被碧羽纏得沒法子才那樣做的嗎?她說謝總給的工作經費都被她用光了,如果拿不到地就回去上班,那樣她就沒法還錢,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就要……您看,我還有路可走嗎?碧羽就跟我妹妹一樣,我總不能不管她的死活吧!”當然,他是絕不會說出自己想巴結趙亮偉、章磊的想法的,更不會坦陳自己現在已從謝靈遠那兒得到不少好處。這個時候,顏渝民隻有把陳碧羽推出來做擋箭牌了,否則自己這個箭靶子非得要被陳至民射爛了不可。
“這種掉進錢窟窿的人,死了也活該!我都不心疼,要你心疼什麼?”陳至民不留私情地咒罵自己的女兒,接著他又正顏厲色地說,“好了,顏副市長,我現在不想和你再囉嗦下去了。你立刻給我滾回去,辦兩件事:一、想方設法做好那個姓謝的工作,這兩幢樓賣出的房子都得退掉,並且要給購房戶算足購房款利息。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如果你辦不了,我就提請省委請你讓位!二、動員碧羽回去上班,你要是不把碧羽勸回來,我從此見你一次就罵你一次!”
“您說的第一點,我會盡量想辦法,可這第二點,我怕碧羽不買我的賬,您看……”顏渝民想說你老人家都勸不了自己的女兒,怎麼讓我來做這說客呢。
陳至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這套不是你下的嗎?所以還得你去解!不管你去找姓謝的還是和碧羽談,我給你十天時間,完不成任務,你以後就別來見我了!”陳至民說完,就轉過身去。
顏渝民知道這個時候該離開了。這兩個任務看來他不接受也得接受,誰讓自己惹下這麼大麻煩,讓堂堂的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都無辜受牽連,成為群眾集訪告狀的對象呢?
顏渝民被罵出省政府回到自己辦公室後,一屁股落到椅子上,似乎全身都散了架。他感到當官真的太窩囊,許多時候根本就沒有自尊。在領導那兒得到表揚、關愛、提拔時,一邊在別人麵前心花怒放地炫耀著,一邊還要對領導獻媚態,像一隻哈巴狗一樣屁顛屁顛的。一旦受了氣,哪怕有竇娥那麼大的冤,外麵雪花飄得一塌糊塗,領導扯天扯地地朝你吼爹罵娘都得受著,有時還得裝出一副自責、認錯、懊喪、懺悔、回頭是岸、重新做人的孫子樣子。
顏渝民不想再陷入自己折磨自己的痛苦中了,他得趕快把謝靈遠這家夥找來,和他商量接受購房戶退房這件事。顏渝民知道要辦這事挺難,這就等於喊謝靈遠過來,然後從他包裏捧出一大堆錢扔進火堆裏。
謝靈遠進來時,陳碧羽跟在身後。顏渝民發覺,謝靈遠現在越來越善於“用人”了,他現在隻要到省、市機關辦事,都讓陳碧羽陪伴。顏渝民聽說他尤其和有一定級別的大領導及掌握實權的小領導接觸時,更要陳碧羽同往,陳碧羽幾乎成了他的保鏢——政治上的保鏢。
謝靈遠確實很精明,因為這樣哪怕他踏遍江淮,都不會有當官的欺負他,更不敢給他設置種種關卡。江淮官員的腦子又沒病,誰敢得罪常務副省長陳至民的千金小姐呀?雖然江淮的各級官員都知道陳至民是反對陳碧羽下海的,是不給陳碧羽任何幫助的,可他這個意思怎麼也傳達貫徹不到下麵去。即使陳至民當著下麵人麵說,那些官員誰也不會相信,因為這年頭領導幹部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也太多了。今天謝靈遠大概知道顏渝民今天是為購房戶到省政府上訪的事找他的,所以他又帶來了他的“政治保鏢”。顏渝民由衷地感歎,這真是活生生的狐假虎威呀!
“大市長,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謝靈遠將一隻盒子往顏渝民桌上一扔,一陣怪異的腥味即刻直刺顏渝民鼻孔,讓他差點作嘔。
顏渝民掩鼻睨了那盒子一下,看到三個字:海狗鞭。這三個字有著地方台插播的劣質廣告上打出的“專治陽痿”、“女人挺好”那類廣告詞的視覺效果,不容顏渝民回避拒絕就躍入眼簾了。顏渝民嗤之一笑:“買這東西給我幹什麼?”
“讓你像海狗一樣勇猛啊!”謝靈遠不懷好意地一笑,“一個朋友送了這麼一個貨真價實的東西給我,愚兄可舍不得用,想到了你老弟。怎麼樣,夠兄弟吧?”
一旁的陳碧羽兩眼茫然地掃視著她熟得不能再熟的顏渝民辦公室,以裝聾作啞地躲避麵前兩個人的有色對話。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說這些事?”顏渝民一邊佯怒,一邊收起已經屬於他的海狗鞭,腦海裏隱隱浮現出他用了海狗鞭後在洋小姐身上作威作福的神奇畫麵。
“不就是那些刁民到省政府去上訪鬧事嗎?上訪還不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要我說,還是你們政府手太軟,抓他幾個,判他幾個,看誰還敢胡鬧?”謝靈遠不以為然。
陳碧羽這時已經停止了她的漫不經心,接話說道:“是啊,我看我爸回了家老是為上訪焦心,我曾對他說,人家為什麼讓您管信訪,還不是因為您管公安嗎?一手生、一手滅呀,要不到什麼時候才能將上訪勢頭壓下去?可每次都要被他批一頓。我看,這都是上麵慣出來的,現在老百姓一有事就上訪,地方黨委、政府還得把他們當老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