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留日十年,“女神”再生(2 / 3)

少女哭了之後,淒淒寂寂地走了。

魚兒在淚池中便漸漸蘇活了過來。

這是一個多麼幽靜、純潔而美麗的靈魂,郭沫若把它放在神話般的故事中加以禮讚。她使魚兒蘇活,她使鍾情的男子重新獲得生命,她體現了郭沫若後來所謳歌的女神的創造精神。

1917年3月,安娜考取了東京都市穀女子醫學校。她就要離開這個剛剛築起的愛巢到東京讀書去了。

入校一個月以後,安娜發覺自己懷孕了。5月,安娜嘔吐得很厲害,無法堅持上課。郭沫若立即來到東京,把她接回岡山。12月12日,一個小生命誕生了,男兒,取名和生。家庭從此更加充滿生機。

郭沫若是一個窮留學生,經濟拮據,要維持一個家的生活是艱難的,但他們都感到幸福,他們有一個溫馨的家。他們在不同的國度裏都遭遇過封建宗法製度的壓迫,都是從舊式婚姻禮教逃離出來的“縹緲的浮生”;但他們都是舊道德、舊習俗的叛逆者,都企盼著做新世紀的主人,重新獲得獨立的人格,確認自我的價值,所以郭沫若在詩中呼叫著要“涅槃”,要“更生”。

1918年8月初,郭沫若升入九州帝國大學醫科,帶著安娜及兒子和生從岡山遷到福岡。棲身於學校後麵千代鬆原內一家類似當鋪的倉庫樓上,麵積隻有一丈見方,人立起來可以抵著望板。東北兩麵各有一堵鐵格窗,看來很像鳥籠,也很像監獄。就是這樣一間小房,每月要六元房租。郭沫若一家三口就靠他每月四十八元的中國官費來維持生活,常常是連吃飯都是在節省著的,有時甚至還得把買好了的參考書又拿去進當鋪。後來成仿吾看他們生活很艱難,便提議讓他們與一位來福岡就醫的盲人(陳老先生)同住,請安娜幫助老人管理家務。安娜聽說後,雖然這意味著是在出賣氣力,但她歡喜得幾乎流出了眼淚來,因為這總算暫時渡過了生活的難關。陳老住兩個月便回國了。郭沫若一家不久也隻好搬出另租一間小屋。“到處隨緣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朔風欲打玻璃破,吹得爐燃亦可嘉。”[12]為了養家糊口,郭沫若打算利用課餘時間寫小說賣錢,易稿三次寫出第一篇題為《骷髏》的短篇,但投到雜誌社不久便被退還,他氣得把稿子“火葬”了。更可氣的是他唯一的一件嘩嘰學生裝,放在破了一隻角的藤篋裏,被老鼠咬破了幾個洞。安娜安慰他說:“沒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補補,想來還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吧!”貧困的生命,使郭沫若發出了“回首中原歎路窮”的感慨。但他沒有因此沉淪下去。這年秋冬之交,他寫了《解剖室中》一詩,呼籲著把象征舊中國的一切毒瘤、癰疽離解、切除,預示著“新中華”的“誕生”,鼓動青年們“快唱新生命的歡迎歌”。這首詩,寄托了詩人的朦朧的革命追求,它出現於“五四”前夜,反映了詩人高度的政治敏感性。

1918年夏,郭沫若在日本博多灣海岸遇見張資平,共同議論了籌辦文學同人雜誌的事,當時考慮到的文學同人隻有郭沫若、張資平、成仿吾、鬱達夫四人。郭沫若把這次談話稱作是創造社的“受胎期”。

1919年偉大的“五四”運動爆發了。這“在日本報上自然作為天變地異的事情敘述著”,郭沫若等幾位同學,出於愛國的要求,也“生了反應”。5月中旬,他和夏禹鼎、徐誦明、劉先登、陳中、錢潮等同學組織了一個愛國的小團體——“夏社”。同學們捐錢買了一部油印機和紙張油墨,主要工作是“翻譯日本人仇華的消息,有時由我們自己撰述些排日的文字。印出之後,向上海各報館分寄”,郭沫若常常是“自己執筆,自己寫鋼板,自己油印,自己付郵”。

此外,強烈的創作欲望,促使郭沫若要把自己的“內發情感”痛快淋漓地傾吐出來。偶然的原因,使他和上海《時事新報》副刊《學燈》有了聯係,投寄去的《抱和兒浴博多灣中》、《鷺鷥》兩首新詩,很快被發表了。當時《學燈》編輯宗白華很喜歡郭沫若的新詩。他熱情稱讚郭沫若“有Lyrical(抒情——筆者)的天才”,為了鼓勵郭沫若的創作,他希望《學燈》每天發表郭沫若的一首新詩,使《學燈》“有一種自然Natur的清芬”。他鼓勵郭沫若常投稿,“一有新作,就請寄來”。[13]這些勉勵與期待,給他以莫大的鼓舞,1919年下半年至1920年上半年,是他的新詩創作的爆發期,他自認是“最可紀念的一段時期”。其中許多新詩,收入他的第一部新詩集《女神》(1921年8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除此也還有許多集外佚詩。

《女神》除《序詩》外,共收詩五十六首。它像是一顆璀璨的彗星出現在中國詩壇上,光耀奪目,照徹大地。它以嶄新的思想內容和獨特的藝術風格,開一代詩風,成為中國新詩發展史上一塊巍峨的豐碑。

愛國主義是《女神》的詩魂。對於“五四”以後的祖國的熱情歌讚,對於正在崛起的中華民族的殷切期望,是郭沫若獻給“五四”運動的最美好的詩情,也是貫穿《女神》詩集的基本精神。郭沫若說:“‘五四’以後的中國,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位很蔥俊的有進取氣象的姑娘,她簡直就和我的愛人一樣。”[14]他恨不得插翅西飛,立即投入祖國懷抱。《爐中煤》一詩表達了詩人這一感情,副題就是“眷念祖國的情緒”: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從重見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鄉,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

燃到了這般摸樣!

詩人漫步在日本海岸,西望祖國,在“千載一時的晨光”中,向“年青的祖國”、“新生的同胞”,向革命的先驅者,藝苑的巨擘,向揚子江、黃河、萬裏長城,向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口氣喊出了二十七個“晨安”。他熱情地呼喚著:

晨安!梳人靈魂的晨風呀!

晨風呀!你請把我的聲音傳到四方去罷!

這火一般的熾熱感情,海一般的無限深情,表達了詩人對新生的祖國的最崇高的敬意。

《鳳凰涅槃》是一首莊嚴的時代頌歌,是充滿徹底反叛精神和熱烈向往光明的詩篇,是最能體現《女神》愛國主義這一中心主題的代表作。詩人用五百歲的鳳凰集香木自焚、複從死灰中再生的故事,象征著舊中國的滅亡和“五四”以後中國的新生。麵對著“黑暗如漆”、“冷酷如鐵”、“腥穢如血”的冷漠的現實世界,鳳凰是無法忍受痛苦和羞辱而生存下去的。火光熊熊,香氣蓬蓬,鳳凰在安排火葬,迎接一場肅穆莊重的自我犧牲。臨死前,鳳凰唱出了一支“天問”體的悲歌,對黑暗現實發出了強烈的詛咒:

啊啊!

生在這樣個陰穢的世界當中,

便是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生鏽!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詛咒:

你膿血汙穢著的屠場呀!

你悲哀充塞著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號著的墳墓呀!

你群魔跳梁著的地獄呀!

你到底為什麼存在?

一場漫天大火終於把鳳凰——舊中國化為灰燼。一群從天外飛來觀葬的凡鳥,喋喋不休,根本無法理解鳳凰的自我犧牲精神,它們瘋狂地在爭奪地獄的統治權,顯得那樣庸俗醜惡、淺薄猥瑣,從反麵襯托了這場悲劇的壯美性。然而,死了的宇宙更生了。詩人以汪洋恣肆的筆調和重疊反複的詩句,著力渲染了“五四”以後大和諧、大歡樂的氣氛。“光明”、“新鮮”、“華美”、“芬芳”,這是對未來社會的頌詞;“生動”、“自由”、“雄渾”、“悠久”,這是對我們英雄的時代精神的讚語。詩人用他手中的火把,給“五四”青年照亮了前進的路: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這是火的禮讚,也是光明與理想的禮讚。這種執著現在、展望未來、尋求光明的態度,使詩歌洋溢著濃厚的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的情調。

詩劇《女神之再生》也深刻地揭示了破壞與創造的主題。詩人借古代神話顓頊與共工為爭奪地位而進行戰爭這一題材,憤怒揭露了曆代統治者專製獨裁的暴虐行徑,譴責了民國以來南北軍閥之間的混戰。詩人通過女神的歌,表示了不願意再做修補的工作,提出“待我們新造的太陽出來,要照徹天內的天外的世界”的偉大抱負。

此外,郭沫若那時受著泛神論思想的滋潤,對於大自然懷著深情。《女神》處處表現了詩人酷愛自然、讚美自然的進化觀念。在《地球,我的母親!》一詩裏,詩人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傾吐了他對仁厚的地母的深沉而真摯的感情:

地球!我的母親!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懷中的兒來搖醒,

我現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親!

你背負著我在這樂園中逍遙。

你還在那海洋裏麵,

奏出些音樂來,安慰我的靈魂。

地球!我的母親!

我過去,現在,未來,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麼樣才能報答你的深恩?

詩人熱愛生活,讚美地球,他表示願意赤裸著雙腳,永遠和地母相親。詩人進而讚美勞動,讚美在地球上為人類造福的農民、工人,稱他們是“全人類底褓母”,“全人類底普羅美修士”。他——大地的兒子,要向工農學著勞動,來報答大地的深恩。應該指出,郭沫若從謳歌自然,進而謳歌勞動,謳歌工農大眾,更進而謳歌二十世紀的科學精神與物質文明,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說明他已經敏銳地注意到了時代飛躍前進的趨勢,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

在“五四”高潮期,郭沫若不再追隨泰戈爾,因為泰戈爾的詩清淡、平和,屬於“沉靜調”,難以適應“五四”時代的特點和要求,所以他轉而喜歡美國詩人瓦爾特·惠特曼。

我們不妨把《女神》與惠特曼的《草葉集》作一比較,可以發現郭沫若的許多詩篇是深受惠特曼的影響的。如《鳳凰涅槃》中的“和歌”,同惠特曼《神秘的號手》中的“歡樂讚歌”:“歡樂!歡樂!在自由裏,在崇敬裏,在愛情裏!歡樂在生之喜悅裏!隻要有一口氣,隻要有生活!歡樂!歡樂!到處都是歡樂!”格調的相似是顯而易見的。又如《地球,我的母親!》,也是在惠特曼《大陸之歌》的啟迪下孕育出來的。借惠特曼的詩風、詩形,郭沫若的創作找到了“噴火口”和“噴火的方式”,他的一些具有“男性的粗暴”的詩篇,便是在時代的催促下應運而生了。

在外國詩人中,第三個對郭沫若的思想和創作產生過較大的影響的,是德國詩人約翰·沃爾夫岡·歌德。歌德的文學主張及其早期作品強烈反封建的革命精神,同“五四”初期郭沫若的世界觀和創作傾向相吻合。歌德的“主情主義”、“泛神思想”、“對於自然的讚美”、“對於原始生活的景仰”和“對於小兒的尊崇”,都使他“有種種共鳴之點”,[15]在《女神》中都有著明顯的印痕。郭沫若把自己新詩創作的第三階段稱作“歌德式”,即“情熱失掉了,而成為韻文的遊戲者”。[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