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欣將殘骨埋諸夏”(2 / 3)

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郭沫若從潮汕到過香港。經過十年的風雨,中國不但沒有進步,反而招來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

遙想宋末、明末的曆史教訓,宋皇台便是時代的象征,記錄著一段曆史的悲劇。郭沫若這時向往延安。懊悔自己“何事卻南來”,但他又意識到眼前自己所負的重任。

1937年12月13日,日本侵略軍攻陷南京,日本國內一些發了狂的法西斯分子興高采烈,歡慶勝利。一些新聞記者跑到市川去采訪安娜:

“作為敵國之妻,你現在的心情如何?”

安娜沉默不語,記者們卻糾纏不休。長子郭和夫站在一旁說,“還是等和平了,我母親,還有弟妹們再和諸位見麵,到時候再暢談罷!不到這一天,我母親隻想保持沉默。”記者們自討沒趣,隻好走了。

因為父親是中國人,兒女們常遭日本頑童的欺侮,罵他們是“中國佬”、“支那畜牲”,有時拿棍棒打他們,向他們擲石塊,吐唾沫。

此時,郭沫若已經於12月上旬與林林、姚潛修、葉文津、鬱風、於立群等人乘船去廣州。郭沫若住新亞酒樓,經常陪著“小妹妹”於立群在房間裏寫大顏字。

郭沫若說:“字如其人,此話真不假……你什麼時候學書法的?”

於立群說:“這是我們的家傳,祖父是寫顏字的,母親也寫顏字,我是母親教的。”

“顏字的嚴肅性可能起了規範作用,使一個人的生活也嚴肅起來。”郭沫若像是自言自語。他對於立群有了進一層的了解,他覺得眼前這位“小妹妹”很有華貴夫人那種矜持而溫柔的魅力。

郭沫若說:“寫顏字,還是臨摹《顏家廟碑》好,那是見真功夫的。”

郭沫若居然陪這位嚴肅的“小妹妹”寫了好幾天的大顏字,把複刊《救亡日報》的事暫時擱在一邊。

一筆一劃傳真情。我給你鋪紙,你給我研墨,可以說是心心相印,水乳交融,他們已經是誰也離不開誰。

1938年1月6日晚,郭沫若和於立群乘火車離開廣州去武漢。許多朋友前來送行。

夏衍半正經半開玩笑地握著於立群的手說:“到了那邊,不要和別人‘拍拖’呀!”夏衍說的“那邊”是指陝北,於立群那時決定去延安;“拍拖”是廣東方言,男女手挽手走叫“拍拖”。於立群生性靦腆,夏衍這一句話,羞得她滿臉緋紅。

送行的朋友爽朗地笑了,郭沫若也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他心裏明白:“可不是嗎?我在精神上已經緊緊地把她‘拍拖’住了!”

夏衍的一句話,使郭沫若和於立群的關係,由朦朧變成清晰,由隱秘變成公開了。

郭沫若斯時斯境大概已經忘記了半年前在船上立下的大戒,也忘記了正在受煎熬的妻兒——正在翹首企盼他的救援的安娜和兒女們。

在火車上,郭沫若給這位即將去“那邊”的“小妹妹”寫了一首詩:

陝北陝北天氣寒,

羨君此去如登山,

登山不至覺衣單。

陝北陝北多風沙,

風沙撲麵君莫怕,

怕時難救我中華。

陝北陝北朋友多,

請君代問近如何,

華東也想扭秧歌。

陝北陝北我心愛,

君請先去我後來,

要活總要在一塊。

陝北陝北太陽紅,

拯救祖國出牢籠,

新天鎮日漾東風。

這一首陝北民謠體的情歌,寫出了郭沫若對於立群的愛戀與關懷的同時,也抒發了詩人對解放區的深厚感情。那時的知識分子,都把延安視為拯救中華民族危難的一盞明燈。

郭沫若和於立群於1月9日抵達武漢。那時周恩來也在武漢,擔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周恩來考慮派他出任政治部第三廳廳長職。郭沫若表示不願意擔任,理由:一是“耳朵聾,不適宜於做這樣的工作”;二是“在國民黨支配下做宣傳工作,隻能是替反動派賣膏藥,幫助欺騙”;三是自己“處在自由的地位說話,比加入了不能自主的政府機構,應該更有效力一點”。[6]2月上旬,為躲避任三廳廳長職,郭沫若決定離武漢去長沙,請陽翰笙向周恩來轉達關於他出任廳長的三個條件:(一)工作計劃事先擬訂,不能受牽製;(二)人事必須有相對的自由;(三)經費確定。

此時郭沫若最舍不得的是於立群,同居才一個月就要分手了。他握著於立群的手說:

“我要到長沙去,說不定不會再回來了。你去陝北,我們雖然相隔遙遠了,但後會有期……穎超很關心你,你的一切行動,就請依照穎超的指示做罷。”

郭沫若來到長沙,住在城邊的留芳嶺。他感到憂鬱、煩悶,武漢方麵不斷有函電來催促,有的是勸勉,有的是嚴詞責備。陳誠、黃琪翔等要人也來電請他回去,說一切問題可以當麵商量。

於立群也差不多三天兩頭來信,說她被朋友挽留住,不去陝北讀書了,還說不久她也要來長沙,叫郭沫若等她,不要急於離開長沙去南洋……

2月26日上午,郭沫若從留芳嶺寓所出來,正想進城去,忽然看見田壽昌(田漢)坐在洋車上迎麵而來。壽昌見了郭沫若,立即喊道:“武昌的朋友來了!”

後一輛洋車坐著的是於立群,郭沫若禁不住喊起來了:“立群!”

走進寓所,於立群就把周恩來的信交給郭沫若,說:“周公有了明白的表示,要你立刻回去。”她轉身對壽昌說,“周公也請你一起去三廳工作,這是給你的信。”

郭沫若注意到了於立群來長沙,行李一件也沒有帶,說明她也是讚成自己趕快回武漢的。但郭沫若還是遲疑著,雖然國民黨當局就三廳組建問題已答應他提出的一些要求。

壽昌一個勁兒催促:“這還有什麼值得考慮的呢?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朋友們都在地獄門口等著,難道你一個人留在天堂裏嗎?”

“那麼,你是願意入地獄的囉?”

“當然,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受罪。”

“好罷,”郭沫若下定了決心,“我們就去受罪罷!”

“哈哈!”壽昌大笑起來,掉頭對於立群說,“不辱使命,不辱使命!畢竟還是女性的力量大,愛情的力量大嗬!”

於立群漲紅了臉,把頭埋下去。

翌日清晨,郭沫若和於立群過了江,遊覽嶽麓山,來到了賈太傅(誼)祠。於立群想起賈誼哭長沙的典故,她不明白,這樣好的環境,賈誼為什麼還要哭呢?郭沫若風趣地說,“賈誼在這兒偏要哭,怕還是想做官的心太切了罷……我不想做官,倒覺得長沙還是值得留戀的,這裏仿佛是一個樂園呢!”

應該說,於立群這次接受周恩來的使命,專程來到長沙,以她的特殊的身份和特殊的女性的魅力,把郭沫若請回武漢去,是建立奇勳的,是他人難以取代的。

所以,無論是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在武漢見了於立群以後,個個伸出大拇指頭,第一句話便是——

“接回來了,接回來了!”

“不辱使命,不辱使命!”

“大成功,大成功!”

回到武漢,郭沫若和於立群先是住在太和街,後來搬到珞珈山武漢大學的一幢寬敞的教授樓內。

這裏依山傍水,蔥蘢的林木,浩淼的東湖,景色宜人。在樓上可以望見湖山的月樓;下一個坡,可到細沙平鋪的湖岸去玩水。周末,月夜下在山林裏散步,星期日到東湖遊泳,劃船,再到岸邊的菜館吃鮮魚。濃厚的情愛,閑適的休憩,郭沫若和於立群在這裏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

可憐的安娜卻忍辱負重,在日本獨自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她租了幾畝地,種稻種菜,農忙時還給人打短工。有時候,她清早出門,跑五十裏山路,到山村裏采購柿子、石蒜、山楂、大豆,背著提著到鎮上去販賣。她還替人洗衣裳,當“老媽子”。冬天,她醃蘿卜幹賣,雙手天天浸在冰冷的鹽水裏,手背腫裂。酷暑天,她到附近一家糨糊工場做工,在悶熱的作坊裏熬製粘糨,還要把糨糊裝上三輪車,主人坐在車上蹬著,她在後麵用力推,直送到批發站……

夜晚,安娜渾身酸痛,癱在榻榻米上呻吟,女兒郭淑瑀跪伏著給母親捶背按摩。“媽媽,我不讀書了,我去做工……”淚水奪眶而下。母親撫摸著她的乎說:“媽媽不會倒下的。……淑子,你要好好讀書,學好鋼琴。”

麵對全家六口的生存危機,安娜以堅韌的意誌掙紮、奮鬥。她不僅要讓孩子們有飯吃,還要讓他們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在艱難的歲月裏,她一步一步地實現著自己的計劃。長子和夫從京都大學化學係畢業後,又進入大學院(研究生院)深造:次子博孫從京都大學工業係的建築學科畢業;三子複生考進東京水產講習所;女兒淑瑀考進東京女子大學數學係;幼子誌鴻也上了中學。

由於郭沫若曾為東京岩波書店撰稿,他的一些手稿還保存在岩波書店裏,老板岩波茂雄得知安娜生活困難,曾多次款助,安娜十分感激。岩波茂雄設立了“岩波獎學金”,幫助貧困青年上大學,除頒發給日本學生外,少數中國學生也可領受。和夫、博孫進京都大學時,也曾得每月六十元的獎學金,順利完成了學業。

話說回來。第三廳於4月1日正式成立。郭沫若邀請陽翰笙為主任秘書,傅抱石為秘書,並請胡愈之、徐壽軒、田漢、洪深、範壽康、杜國庠、馮乃超、史東山、冼星海、張曙等知名人士參加第三廳各處科的工作。第三廳設在武昌城內西北隅的曇花林,各處、科、室有三百餘人,加上孩子劇團、抗戰宣傳隊四隊、抗敵演劇隊十隊、漫畫宣傳隊一隊等約兩千人。這裏成了當時團結廣大文化工作者開展抗日宣傳活動的中心。

郭沫若主持第三廳工作期間,多次奮不顧身地深入前線,鼓舞士氣,組織抗敵演劇隊去台兒莊前線進行宣傳,給受國民黨阻撓的新聞記者簽發前線采訪通行證,設立戰地文化服務站,籌辦運輸車輛,把慰勞物資、醫藥用品和宣傳印刷品送上前線等等,並撰寫了《魯南勝利之外因》、《紀念台兒莊》、《來他個“四麵倭歌”》、《把精神武裝起來》等文,做了大量的抗日宣傳和戰地服務的工作。

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漢口成立。這是“五四”以來文藝界最廣泛的統一戰線組織:郭沫若出席了成立大會,被推為大會主席團成員以及該協會理事。他對“文協”的成立表示祝賀,說自“八·一三”上海戰事以來,中國文壇上所出現而最受歡迎的,是抗戰詩歌、抗戰戲劇、抗戰雜文等等。凡是能夠集中力量於抗戰有益的文藝部門和作風,大都受著了鼓舞,“而作家們的努力於無形之間有趨於統一的傾向”,促成了“中華全國的文藝工作者為共赴國難而團結了起來,同時也把文藝的本質昭示著了”。[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