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欣將殘骨埋諸夏”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的槍聲,揭開了中華民族抗日戰爭的壯麗的序幕。
盧溝橋事變發生以後,日本憲兵、警察更加緊了對郭沫若的監視,但對郭沫若來說,他不願意再在日本久留了,他決定投身到抗日戰爭的烽火中去。1937年7月1日,郭沫若在複四川達縣城區第二小學的信中說:“我思念我國族的情趣,實在有難於用語言文字來表達者。”他決心以自己“最後一珠血”報效國族。
經過事前周密的安排,7月25日淩晨四時許,郭沫若穿著和服,拖著木屐,為妻子和四兒一女各寫了一張留白,然後輕輕地踱進臥室,見安娜已醒,開燈在枕上看書。他禁不住淌下了眼淚,揭開蚊帳,在安娜額上一吻,作為二十年患難夫妻的訣別之禮。安娜似乎沒有領悟到這層意思,繼續看書。
其實,頭一天晚上,經郭沫若暗示,安娜知道了丈夫的走意,曾告誡他說:“走是可以的,隻是你的性格不定,最足耽心。隻要你是認真地在做人,我這裏即使有點麻煩,也隻好忍受了。”這是妻子臨別時的肺腑之言。郭沫若作為中國人要歸國請纓,安娜是理解的,是顧全大局的。
這時,郭沫若與安娜已有五個孩子:郭和夫(1917年生)、郭博孫(1920年生)、郭複生(1922年生)、郭淑瑀(1925年生)、郭誌鴻(1932年生)。郭淑瑀1984年去世。
郭沫若拖著木屐來到庭園——梔子開著潔白的花,在清新的空氣中散發出濃鬱的香味。小池子裏的兩條金魚在碧綠的子午蓮葉間浮遊。小飛蟲在綴滿了幽致的紫藤花的花架周圍繞旋。他在心裏默禱著妻兒的平安,從籬柵缺口處向田隴上走去,悄然離開了家。
圓月已經向地平線墜落。郭沫若上了大道,回首望家,安娜定然還在看書,眼淚撲簌地湧出。但是他想:國家臨到垂危的時候,誰還能安閑地專顧自己一身一家的安全?處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他相信,自己現在所走的路,是唯一可走的生路。
郭沫若回想妻子叮囑的話,內心很不平靜,自言自語道:“女人喲,你這話是使我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你……苦難的聖母!”
市街的路燈矇朧。郭沫若在站台上等候著頭趟電車開動。他這時最掛念的是那個最小最可愛的鴻兒:“鴻兒呀,望你容恕你的爹爹。我們,在不久的將來,總可以再見……”
電車開動了,約五時半到達東京,郭沫若又改乘汽車趕到橫濱錢瘦鐵家。他脫下和服和木屐,從友人那裏借了一套嗶嘰西裝、一條領帶和一雙皮鞋。錢瘦鐵、金祖同陪他乘坐“燕號”特別快車,趕到神戶。
下午五時許抵神戶,郭沫若登上了加拿大公司的“日本皇後號”的頭等艙,化名“楊伯勉”,“湖南長沙人”。
輪船夜九時起貓。鏘琅,鏘琅……五色的紙條,一條一條地斷了。然而那六條不能見的紙帶,卻永遠無形地與郭沫若聯係著。他想起了7月14日那天寫的一首五律:
廿四傳花信,有鳥誌喬遷。
緩急勞斟酌,安危費斡旋。
托身期泰岱,翹首望堯天。
此意輕鷹鶚,群雛劇可憐。
這裏既隱蓄著對於奔走幫忙的友人的一片情意,也寄托了他對可憐的妻兒的擔憂,吐露了詩人心中的隱痛。
郭沫若在船上立下了大戒:
從此不吃酒,不吸煙,不接近一切的逸樂紛華,但要鍛煉自己的身體,要有一個拳鬥者約體魄,受戒僧的清規。……金石可泐,此誌難渝。
具有浪漫派詩人氣質的郭沫若,許下這個“大戒”,能否遵守,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信心。洗澡過後,他望著一條洗淨的短褲和一件棉布做的日本上衣,自言自語:“這是安娜為我手製的,我將要永遠保藏著,以為紀念。”
郭沫若是壬辰年生的,今年四十六歲。他這時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在上海城隍廟一樁有趣的事。一位看相的先生預測他四十六歲時要交大運。他把此事當作玩笑,記載在題為《湖心亭》的散文裏。現在,在甲板上觀海,忽然憶及,頓覺奇驗。
他想,所謂“大運”者,“蓋生死之大運也”。
這“大運”,是不是也還意味著什麼呢?
《歸國雜吟》七首,便是郭沫若“歸國前後隨興感奮”寫下的一組舊體詩。第二首是步魯迅的七律《慣於長夜過春時》原韻的“歸國書懷”: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餘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這首七律作於1937年7月24日,詩人動身歸國前一天“預想到回到了上海”的情景而寫的。詩人別婦拋雛,吟詠歸國之情,感情充沛,膽肝照人,誠為千古絕唱。郭沫若後來回憶此詩的創作時說,“我在當時的確是把我全部的赤誠傾瀉了出來,我是流著眼淚把詩吐出的;雖然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但它在我的生命史上的確是一個裏程碑。”[1]詩人的歸來,是準備為祖國的民族解放事業而赴湯蹈火的,所以才有“欣將殘骨埋諸夏”的誓言;他歸來以後,繼承魯迅的光輝業績,組織和壯大文化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隊伍,推動我國新文化運動前進,為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這在他的生命史上確實是具有裏程碑意義的。第三首詩“此來拚得全家哭,今往還將遍地哀。四十六年餘一死,鴻毛泰岱早安排”,詩人進一步抒發其愛國主義情懷。詩中借用司馬遷《報任安書》“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話,反映了詩人決心獻身祖國的高尚品質。
郭沫若經常掛念他在日本的妻兒。這時,他歸國抗戰的消息在日本傳開後,日本警方便將安娜逮捕,在牢房裏關禁二十多天,飽嚐了鞭笞之苦。郭沫若在《家祭文》中說:“貞幸得脫出,而妻子則委諸虎穴,為貞而受犧牲,其苦心,其處境,一為置身而思之,即不覺淚之盈睫。且也,貞之去後,敵寇之警憲曾將富氏及長子宗易孫拘禁月餘,慘加箠楚,至於不能引步。貞時在滬,得聞此息,隻覺寸心欲裂。當此之時,曾求駐日大使設法營救,並求允貞眷屬歸國。乃敵寇萬惡之軍部複加厄阻,謂富氏媳未脫日本國籍,尚是日本臣民,且有間諜之疑,不能自由離去。”郭沫若曾設法將妻兒接回祖國,但未能成功。
安娜是一位有氣節的、剛強的女性。她雖未脫離日本國籍,但她的心、她的靈魂已經入了中國籍,所以決不屈服於警方的任何壓力。有人侮辱她為“野狗”,她索性坦然地說:“我是‘野狗’,我就是熱愛中國,又怎麼樣呢?”那些如野狗一般的狂熱分子,也就不再狂吠了。日本軍部強令安娜把幾個兒子都加入日本國籍,聲稱隻有這樣才能得到政府的保護。安娜堅定地回答:“不!我的孩子是中國血統,有朝一日,我要帶領他們回到中國去。”她不憚於威脅,嚴詞拒絕。
郭沫若於7月27日抵上海,鬱達夫、劉海粟、倪貽德、葉靈鳳等人去碼頭迎接。8月初,國民黨當局發布撤銷對郭沫若的通緝令。郭沫若一到上海,立即投入熱火朝天的抗日救亡運動中去。“八·一三”戰事發生後,上海成了戰場。他日夜繁忙,團結進步的文化工作者和愛國青年,領導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為中共上海地下黨辦的一份宣傳抗日的《早報》編副刊、撰稿;隨後為擴大抗日宣傳工作,他親自籌辦《救亡日報》。在他主持下,還組織了戰地服務團,動員了許多文學、戲劇、電影、繪畫、音樂工作者參加,到前線作宣傳鼓動工作。
在戰火紛飛的日子裏,郭沫若不顧個人安危,奔走於上海、蘇州、嘉定、南京等地考察、慰問,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中國軍民高昂的抗戰熱情。在兩個月抗戰中,他看到了我們國民潛在的偉力,“武裝著的同胞們是以自己的血、自己的肉,來寫著民族解放的曆史”。[2]他說抗戰振作了民族的精神,“把罩在我們民族頭上的陳陳相因的恥辱、悲愁、焦躁、憤懣,一掃而空了”,而他自己也感覺到“額上的皺紋,眉間的鬱浪”,似乎也“隨著這民族覺醒的機運而消逝了”。
1937年9月23日,郭沫若抵南京,往八路軍後方辦事處訪葉劍英,後又訪邵力子等人。次日,會見蔣介石。蔣介石希望郭沫若留在南京,準備給他安排一個“相當的職務”。蔣介石還說:“一切會議你都不必出席,你隻消一麵做文章,一麵研究你的學問好了。”蔣介石和孫科都“關心”郭沫若的史學研究,問及對甲骨、金文“今後是否尚有繼續研究下去的興趣”。作為一個史學家,郭沫若隻要有充裕的時間,當然還是要研究的。但是,國難當頭,他目前所關心的是抗日救亡運動,所以他說:“古器物學的研究,在中國似乎有成為一般趣味的傾向,但我自己回到中國來僅僅兩月,對於那些研究就好像隔了兩個世紀。沉潛在那些研究裏,在我自己看來倒是一種危機。”郭沫若謝絕了蔣介石準備給他安排的職務,坦率地表示“沒有可能參加任何的機構”,“文章我一定做,但名義我不敢接受”[3]。這說明,或專心治史,或投筆請纓,郭沫若是根據客觀形勢來決定的,是以人民大眾的利益為重的。
上海淪為孤島以後,郭沫若火急地寫了一個題為《甘願做炮灰》的四幕話劇。劇中人物是一些積極從事抗日救亡工作的愛國知識分子,神聖的抗戰把不同職業的知識分子震醒了。他們個個都很興奮地投入抗戰的洪流中去,盡自己的一份責任為抗戰效勞。這是郭沫若以現實為題材寫的話劇,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表現了作者歸國後的抗戰熱情。他要用文藝直接為當前的抗日鬥爭服務的精神是可貴的,但是劇本寫得不成功。
這期間,郭沫若還把《棠棣之花》作通盤的整理,把以前割棄的兩幕恢複,加了一個行刺的第三幕,使二幕劇《聶嫈》擴大了,初步形成五幕曆史劇《棠棣之花》。
上海淪為孤島以後,《救亡日報》被迫停刊。郭沫若為該報作“滬版終刊致辭”,向讀者說明,這隻是同上海同胞暫時的告別,“決不是放棄了上海,也決不停止了戰鬥”,而是“希圖我們的戰鬥更加有效”。[4]此後,一些文化工作者有的北赴革命聖地延安,有的轉移到大後方。郭沫若也於11月27日乘法國郵船離開上海赴香港。他想去南洋,向華僑募資來辦報或開展其他文化工作;後在朋友勸說下不去南洋。改去廣州。
郭沫若在上海四個月,逐漸看清了國民黨南京政府消極抗戰的態度,“在軍事上雖然被逼得拿起了武器,在政治上卻隻時而做些姿態,絲毫也沒有改變作風的誠意”。[5]在香港逗留期間,郭沫若在六國飯店的樓上眺望九龍對岸的遠山,很有感慨地寫了兩首舊詩:
十載一來複,兩番此地遊。
興亡增感慨,有責在肩頭。
遙望宋皇台,煙雲鬱不開。
臨風思北地,何事卻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