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就是個演員
被叫去當演員前,她根本不知道何謂演技。她沒看過話劇、電影或者戲曲,隻看過流浪劇團在村頭表演的雜耍。那些表演,每場值五碗打鹵麵。她隻記得二叔帶她去看雜耍時,有幾個年輕人一直在翻跟鬥。戲台上有香菇和青蒜香,那是年輕人們的長輩在吃打鹵麵。
來叫她當演員的是位年輕幹部。幹部用清脆明亮的聲音說:
救了你也有兩個月了;你和大家感情是不錯的;現在需要你給大家幫個忙,你當然是肯的;你還記得以前你二叔怎麼被財主抽打嗎?你還記得財主怎麼放狗咬你二叔嗎?你恨財主們嗎?
年輕幹部在每個標點符號處都將聲音略略一揚,她於是在每個標點符號處點頭。
年輕幹部說:
現在,我們要揭發許多財主,要讓百姓討厭他們。你就要負責去陳述他們的罪行,讓百姓覺得他們罪大惡極。你想那些財主多可恨,揭發他們,讓他們沒法再騙人,再害人,你是在做大好事啊。
她繼續點頭。
如果用演員標準看,她不漂亮。但以她演的角色來衡量,她細眉小眼五官柔和,很招人同情,天造地設。她揭發了幾個財主。第一個她還磕磕巴巴,還好那財主已經被打暈了,而台下眾人看她羞怯怯的,以為她的發抖是因為緊張和憤怒。何況,上台前,年輕幹部教過她:“覺得不行了,就裝暈。”
到第二、三個地主,她已經摸到轍了。揭發了五個財主後,一個中年領導請她吃了碗三鮮麵,表揚她揭發得好:
“你喊幾聲,勝過我們宣傳一年呢!”
一開始,年輕幹部還會跟她念叨些,比如演技,比如感情的迸發,比如和觀眾的交流與反饋,比如如何動作才有張力,比如戲劇的真實。但後來他就沒什麼空了。她無師自通。偶爾,她無聊起來,也會做一些小調整。比如,對趙財主時,她可以虛構出自己的爹被趙財主活埋的故事,連哭帶說;對錢財主時,她可以用驚恐的聲調描述錢財主如何企圖非禮她,聲音斷斷續續,引得觀眾鴉雀無聲,忘了抽旱煙;對孫財主時,她就用暴風雨般的聲調控訴對方的無惡不作;對李財主時,她就用打油詩般的語言和說相聲的調子諷刺李財主的吝嗇,讓大家哈哈發笑。
每次批鬥完一個財主,她都會立刻被轉移到其他區域。百姓沒什麼旅遊的機會,所以走得不太遠。他們被挑起了情緒後,也不太會記住那個揭發財主的女子。他們記住的隻是那女子或淒厲或雄辯的發言,以及該財主被幹掉後,分發給大家的田產和金銀。
當然,她也遇到過頑固的財主。她遇到過一些儒雅的、冷靜的、傲慢的財主。他們中有些人冷眼旁觀,靜聽不認識的她表演出各種悲歡離合。有一個戴眼鏡的老財主,聽完她“這老東西如何如何盤剝我爹逼死我娘勒死我妹妹還收了我的屋”的控訴之後,趕在自己被斬首之前,對她冷冷的吐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