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世界上的第一個她
1
我今生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姓唐。
那時夏至已至,亞熱帶城市的周末夜晚,連海風都又濕又熱。那樣的夜晚與崇高無關,你心裏所想的隻是,嘿,獵豔去吧,有個美妞正在某地等你。
我們的唐師,這個故事裏第一位出現的女角,此時正站在吧台之後,閉著雙眼享用音樂。她臉上流露出嬰兒般的無辜,似乎身邊圍繞的一切汙濁,與她都毫無關係。
她身穿一件純白色背心,露出更白的肩頭與長頸,讓我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青蛇般的細腰往下,突然是一條黑色熱褲,短得令人發指。我還注意到,她胸間掛著個美軍士兵識別牌,因此,在謎一般矛盾的氣質中,又多加了一份不羈。
我走上前去搭訕道,嗨,美女,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拜托,對白不要那麼例牌好嗎?她皺眉,嘴角卻是笑意。然後她又補充道,而且,美女都是麵善的啦。
我想,這倒是實話,在我的人生經驗裏,幸福的美女都是相似的,不幸的豬扒各有不同。
我坐上吧台前的高腳凳,繼續道,有沒有誰告訴過你,你跟黃聖依有些神似?
沒有,今天還沒有。美女手撐著額頭輕歎一口氣,做出很疲於應付的樣子。一秒後,她忽然又燦爛地笑起來,嗲聲道,周星馳,今晚來一打生力吧?
看來你也是星爺的擁躉,好,先來半打。對了,讓自我介紹一下,小生姓李。
小女子姓唐,唐師,老師的師。做完介紹後,唐小姐伸出她的柔荑,越過吧台,停放在我的麵前,說:來,李公子,握握手,好朋友,初次見麵,多多指教喲。
今晚,我一定會好好指教你,我心中暗道。
2
淩晨三點,我攙扶著唐師,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停泊在路邊的車旁。我的座駕是一輛寶藍色的運動版福克斯,如今在路燈下閃著瓦藍色的光。
我紳士般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彎腰做了個請上車的姿勢。被酒精刺激了興奮中樞的人,通常都會這樣過度表演。
唐師明顯喝多了——為了賣出盡可能多的啤酒,她喝得比我更加豪爽。她大笑,然後把手遞給我親了一下,醉貓一樣鑽進車裏。
我繞過車頭彎腰進了汽車,醉眼惺忪,試了好幾次才把鑰匙插進打火孔。剛要發動汽車,卻聽見唐師驚奇地嚷,怎麼椅子也穿衣服?
唐師說的衣服,是我套在前排兩張椅子上充當椅套的阿仙奴球衣。我看著她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禁回想起我的空姐女友伊莎貝,第一次坐上這輛福克斯時,臉上滿是生怕掉價的神情。
我自己也知道,這輛車子跑起來還過得去,但用來接送伊莎貝,就顯得太寒酸了;所以那次以後,我每次接送她,都是偷開三嬸的淩誌 IS300。
不過,我不無得意地想,現在這部福克斯,可比IS300還要值錢兩倍!
這是因為,此時車尾箱裏靜靜地躺著一個耐克旅行袋。當然,這個旅行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裏麵靜靜地躺著一百紮紅色紙片。這些新嶄嶄的紙片,是昨天下午,我剛從公司的對公賬戶內取出來的。
這一百萬人民幣,是我潛逃所用的經費。
3
翌日,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看看腕上的手表 —— 昨晚上床時倉促得手表都沒有摘下 —— 此時已經是周六的中午十一點。
唐師仍然在床的另一邊酣睡,白色的被單下,露出半個更白的肩膊。我撐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感到大有些宿醉的意思。腦殼裏有幾個尖銳的硬物,刺得生痛;尤其是當我手抵著太陽穴,左右晃動頭顱,妄圖把酒搖醒的時候,痛感更加明顯。
這種感覺肯定說不上愉快。總之,相比大醉而言,我實在更喜歡微醺;隻是,如果不是喝下兩打生力,花掉該花的錢,又怎麼讓靠賣酒拿提成的唐師,乖乖地用身體來投桃報李?
我揉揉太陽穴,然後坐起身來,環顧四周。依稀記起,昨晚在車上問唐師要去哪個酒店,她卻掏出一串鑰匙伸到我麵前,神秘兮兮地說,去我家,嘻嘻。
我瞄了一眼床頭櫃,上麵放著唐師的坤包。我搖搖唐師,她咕噥了句別吵我嘛,隨後又歸於沉寂。於是,我打開她的坤包,翻看裏麵的東西。手機、口紅、梳子、身份證……
繼續翻動一會,終於找到了我想要的銀行卡,有好幾張,其中有一張工商銀行的牡丹卡,正是我所需要的無折卡。
接著,我把所有東西悉數放回包裏,拉好拉鏈。
4
做完這一切後,我撿起床榻下的衣褲,從容地套在身上,隨後開始仔細地巡視唐師的閨房。
這裏大概有三十平米,呈長方形,收拾得頗為整潔。房間裏並沒有巨大的毛絨公仔,或者其他常見的女性化擺設。房門開在長方形的短邊上,門旁擺放著電視機、DVD機,跟對麵的睡床相呼應,而長方形的長邊上則立著一個書架。
這樣簡潔有力的擺設,與她的性別、身份格格不入,不由讓我心生疑竇。
我慢慢走到書架前,檢閱著書架上站著的碟片跟書。
架子上大多是些碟片,類型很雜,周星馳、好萊塢大片、韓國劇集,等等。吸引我注意的,是書架最上麵的一列小說,我從左向右數過去,王小波、劉震雲、韓少功,等等。
我感到很疑惑,因為這些都不是女人,尤其是唐師這樣的風塵女子會讀的書。我猜測,這都是某個男人留下來的,這個男人,可能是倉促搬走的前任房客,更大的可能則是她的前任男友。這個人跟我倒挺對胃口的,能相識的話,說不定會挺談得來。
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半年後,我真的遇見了這個男人。
5
我取下一本韓少功的《馬橋詞典》,書頁上的灰塵證實了我的猜測。吹去塵埃,打開書本,左手拇指跟食指撚起半頁紙。這時,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期而至:
鏡頭急遽地拉遠,畫麵中的我向隅而立,站在一個長方形房間的邊緣;周圍的一切場景都曆曆在目,似乎我之前就到過這個房間,就這樣站在書架下,灰塵在窗簾縫隙的一條陽光中飛舞,而我正準備翻過一頁書。
此時的我,已經預見到下一頁是什麼內容,而且一秒鍾後,當我真的翻到下一頁,跳出來幾個熟悉的字眼,跟我腦海中的記憶不謀而合,分毫不爽。
這種體驗如此熟悉,卻又仿如隔世。自從我成年以後,就很少有這種先驗的奇妙感覺發生。
正當我沉浸於這種久違的體驗,並感到心滿意足時,背後傳來了悉悉索索的響聲,將我從神遊中拉回現實。刹那間,我做出一個鬼使神差的決定,用很快的速度,把手機上的SIM卡拆下,夾在書裏,然後才把書塞回書架。
反正在我的計劃中,逃亡路上,絕對不會再用這張SIM卡。
轉過身去,床上的唐師正在醒來,看起來她對我剛才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
6
唐師坐起身子,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床單從她肩頭滑落,跳出一對生動的寶貝。
正如我倉促中沒有取下手表,唐師昨晚也沒有拿下她的金屬牌。此時,金屬牌鑲嵌在黑色橡膠套裏,橡膠套鑲嵌在她胸前的溝壑中,金屬的銀,橡膠的黑,皮膚的白,相映成趣。
醒啦?我問,一邊走到床前,捏住金屬牌,俯身仔細觀察。這是個形狀跟四百米跑道一樣的橢圓形牌子,上麵用銘文刻著:
TOM
MC
JONES
688-045-6XX(這兩個數字模糊不清)
A POS M
B PREF
初戀男友送的?我做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嗯,算是吧。
唐師一把攬住我,柔聲問,你餓嗎?我請你出去吃午飯。
我打趣道,對我那麼好,莫非你已經愛上我了?
少來。不過我倒是覺得,你很有親切感,好像我以前就見過你。
拜托,對白不要那麼例牌好嗎?
唐師笑了起來,我心想,還親切感,我再怎麼親切,也沒有畫著毛爺爺頭像的紙片親切吧?
7
說起紙片,我倒是想起來了,還沒有給唐師小費呢。我輕輕地推開仍然攬著我的唐師,把金屬牌塞進牛仔褲前兜,從後兜裏掏出荷包,抽出一疊紅紙,裝作擔心她覺得被侮辱的樣子,把它們塞到了枕頭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