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在彩雲的南邊(1 / 3)

chapter 4 在彩雲的南邊

1

傳統的羊肉泡饃,吃起來有講究,那就是要由食客自己,把饃慢慢地掰成均勻的蜜蜂頭大小,如數放進碗裏,再讓掌櫃的淋上一勺羊肉鮮湯。因此,地道的西安人,會寧願多花上一些時間,慢慢地把饃掰碎,淋上湯來一口,啊,撩咋咧。

在這個初秋的夜晚,臨潼一家地道的泡饃店裏,我作為一個逃竄到此的外鄉客,卻是在場的食客中,把饃掰得最碎的那一個。

我眼神虛浮,機械地把手中的饃慢慢分屍,腦海裏回旋著許多問題——

世上真有所謂的命中注定?

老衲真的可以準確地推測到,三個月後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真有人能從恒河沙數的可能性裏,找出世界運行的規律?

又或者,這純粹是個巧合?

可是,如果隻有桃花落這句,還能解釋為我牽強附會,可是還有山盟雖在,卻寄不出郵件這件事情……

2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這些問題仍如蒼蠅般,在我麵前繞來繞去。我停下來站在人行道上,下意識地用手在麵前揮舞,想要趕走這些煩人的想法。

這個晚上空氣潔淨,天幕中星星大放光芒。

我抬頭看著亙古不變的群星,在它們麵前,人類是那麼的卑微。幾十億年來,它們都默默注視著這個小小圓球上所發生的一切,如果它們有思維的話,或許會知道所有的答案。

不過,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我像伊莎貝一樣,相信所謂的占星學。

伊莎貝狂熱地相信,幾百萬光年外那些閃閃發光的巨大球體,可以影響到渺小的地球上某個人具體而微的命運。她振振有詞道,既然月球可以影響地球的潮汐,為什麼你就不能相信星星對人類的影響呢?

我試圖跟她解釋,那些所謂的星座,都是古人從地球的角度仰望,再隨意連上幾條線所意淫出來的圖形。如果你到火星上去看,那大熊就不再是大熊,可能變成一隻米奇老鼠啦。

美女杏眼一瞪,說,你怎麼知道星星不是為了人類而特意擺成這樣子的?

我無語,隻好說她是迷信占星學,她則反唇相譏,說我迷信科學。我說她見識短不懂科學,她說我眼界窄,接受不了潛科學。

總之,女人與男人處於迥異的話語係統下,並且有著完全不同的邏輯。

3

占星看起來不靠譜,其他算命的體係在我看來,也不見得有多高明。那麼火車上那個怪老頭,到底是憑什麼方法,推算出我的未來呢?

一路走回出租屋,在把鑰匙插進門鎖的霎那,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去找老衲,這個解開謎團的關鍵人物,keyman。

我想通了,原來,問題的症結,全在於老衲,老衲就是我心病的病灶,找到他,也就找到了答案。

答案無非兩種,如果他隻是個走狗屎運的神棍,我要揭穿他的裝神弄鬼;萬一他是個世外高人,那我就要跟他學習如何預測未來,掌握人生的軌跡。早知三日事,富貴三千年,如果我可以……

反正,我本來就是一個浪跡天涯的逃竄犯,尋人跟逃竄可謂一舉兩得。隻不過,問題在於,老衲現在應該在哪裏呢?

我回想起,三個月前的火車上,老衲有可能是在韶關與渭南之間的任何一個站下車的,所以,原路回去找他,顯然不可行。況且,老衲曾說過自己是雲遊僧,那麼他應該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待上三個月。

我一時陷入沉思中。對了,我記得老衲說過,他老家在昆明。昆明……在那裏就算找不到他,也可以找到一些線索,或許還能找到他的師父師兄之類,他們的修為就更高了。

對,就去昆明!

主意已定,心中頓時豁然開朗,這個晚上的覺,睡得特別的香。

4

第二天早上,我跟房東商量退房,房東非常豪爽地答應退回押金,我也就投桃報李地告訴她,等我走後,房裏的全部用具都交由她處置。

我真正的身份證,早已被我絞碎,衝進鍾鼓樓酒店的抽水馬桶裏了。為了路上住宿等各種需要,我得去做張假身份證。

到照相館拍了快照,我興衝衝地走上街頭,把照片交給一個看上去挺厚道的假證販子。未待我開口,該販子開口問,是要做四級證吧?接著又麵帶憐憫狀,自言自語說,唉,你們這些大學娃兒,可讓四級折騰壞啦,中國的教育製度不行!

那是二○○七年的秋天,我二十七周歲,本科已經畢業五年。如此說來,減肥讓我看上去年輕了許多歲,這倒是個意外的收獲。

我說,大娘,我做張身份證。

哦,身份證啊,好咧。叫啥名字?

我的大學舍友,曾經跟我說過,一個人闖蕩江湖,名號很重要。現在該起什麼名字呢,待我想想。

低頭沉吟時,我看見胸口的美軍士兵身份牌,頓時有了主意。我拿起身份牌,上麵寫著的名字是:Tom Mc Jones。嗯,我就叫唐摩詰吧。

我把這三個字寫給假證販子看,告訴她地址、身份證號隨便編,然後交了押金。大娘讓我留個電話號碼,明天早上通知我過來取,我沒有手機,於是跟她說定,明天上午九點,原地來取。

唐摩詰,這個名字不錯,挺有禪意,我不禁為自己的聰明而沾沾自喜。

5

訂好的車票是第二天晚上的,也就是說,我還有一天多的時光可以消磨。

此時已是中午時分,我先是到回民街的燒烤店,原樣叫了二十串牛肚,五串牛筋,五串羊肉,不料吃完一半再也塞不下。我想,這是因為經過係統性的節食,我的胃容量已經變小了,接受不了肥膩的飲食。

美食當前,我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午飯後,我登上城牆繞圈,一邊疾走一邊大唱,那一年,你正年輕,總覺得明天,肯定會很美……你決定就上路,就離開這城市,離開你深愛多年的姑娘。

我的舉動引得遊人紛紛側目,幾個老外還拉住我要合影。

晚餐是三個月前吃不到的火晶柿子餅,我站在攤前,買一個吃一個,再買再吃,直到實在撐不下為止,撩咋咧。

6

第二天早上跟房東告別後,我背起旅行袋,到街上找假證販子拿身份證。這贗品的製作工藝頗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是假的,就很難看出它與真的身份證有什麼區別。

我擁有與三個月前截然不同的外貌,新發型,相左的穿衣品位,還有,新的身份證,新的名字。

此刻,陝西明亮的陽光下,作為唐摩詰的我,重生了。

從此,我告別了從前的我,新生成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在不斷地告別,隻是相對來說,一個逃犯告別過去的頻率,會高那麼一點。

我最後一次登上城牆,一邊揮手一邊默念,柿子餅再見,鍾鼓樓再見,許巍再見,皮影再見,手推車上火紅的石榴,再見。過去的我,再見。

西安,再見。

隨後我來到西安火車站,由於來時是在渭南下的火車,所以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裏。西安火車站的建築、布局,跟廣州火車站大同小異,可能全中國的樞紐火車站,大概都是這個樣子。

經曆了上次硬座的折磨,這次,我買了張中鋪的硬臥車票。

一直等到夜裏十一點,我才登上了發往昆明的K165次列車。

7

找到床位所在車廂時,裏麵已經到了三位乘客。對麵中下鋪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膀大腰圓,一頭卷發,女的皮膚白皙,麵貌討好。從他們的纏綿勁,就知道是新婚不久,甚至我推斷,他們此次就是出來蜜月旅行的。整個旅途中,他們都廝纏在下鋪,買兩張票純屬浪費。

我下鋪是一個高瘦青年,弓腰屈坐在床沿。他蓄一頭長發,胡茬旺盛,戴黑框眼鏡,看起來倍像藝術家。

把行李放好,我突然想起三個月前,老衲說他與我有“鹽分”,說不定這次在火車上就又遇見了。

於是,我特意去幾個硬座車廂逛了一遍,當然了,沒有發現老衲的蹤跡。由於發車時已經是深夜,乘客們過一會就睡得七七八八了,為了避免擾人清夢,我也就沒有繼續逛下去。

走回自己車廂的路上,想到自己竟淪落到如此幼稚的地步,不禁啞然失笑。哪裏真有那麼巧?人海茫茫,要在兩次列車上都不期而遇同一個人,簡直癡人說夢。

8

回到自己的車廂,同廂的三人卻都沒有睡覺,正在熱火朝天地閑聊,我也隨後加入了戰團。

自我介紹一番後,發現原來大家都是廣東老鄉,隻有新娘來自沈陽。新郎姓廖,是深圳土著,藝術家姓湯,從小隨著團長父親,駐紮韶關。

我老家在粵東,然而作為一個逃犯,當然要時刻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萬萬不可亂認老鄉。於是,我跟他們介紹,說自己姓唐,乃是正宗的西安人。

我滿口的一級乙等普通話,再摻上幾句伊莎貝教的地道西安方言,天衣無縫,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

正如我之前的推測,年輕夫婦此行是在度蜜月。新郎介紹說,他們請了半個月婚假,先是從深圳直飛西安,待了一星期,現在乘火車到成都,順便領略一下沿軌的風光。

新娘望著新郎,含情脈脈地說,隻要跟你在一起,去哪裏我都無所謂。

我撫掌大讚好一對璧人,其實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心裏暗道,好一對狗男女。

藝術家是電視台的電視劇編導,此行隨處亂轉,美其名曰采風,積累素材雲雲,所有旅費台裏報銷。

至於我呢,其實年紀比他們都大,卻自認小弟,說自己是西安交通大學的大二學生,此行到昆明去探望女友。

9

來自各地的旅人,在旅途上遇到一起,所聊的話題當然離不開旅行了。

我出差的地方都是些大城市,北京、上海、廣州,千篇一律,乏善可陳,於是我保持沉默,聽他們瞎扯。

這種氛圍,倒有些像大學宿舍的臥談會。

新郎說,他早在二○○一年,突然發神經,孤身一人乘飛機去了拉薩。拉薩其實也沒啥好玩,除了布達拉宮、大昭寺,除了滿街的喇嘛跟拿著轉經筒的老太太,也就是一個廣東三線城市的樣子。拉薩,有G2000專賣店,有川菜館,甚至溫州城……總之,挺世俗的一個城市,別把它看得太神聖。

新娘補充道,廖廖去拉薩的唯一收獲,就是從八廊街上掃貨,背回一大包工藝品。

藝術家對新郎的言論表示極大的憤慨,他說,那是因為你們是漢人,跟藏民沒有共同的信仰,更無法融入到藏民的生活中去(倒好像他自己不是漢人一樣)。他又說,在他工作的珠海電視台,有一位同事,為了到拉薩朝聖,五月份辭去了工作,從四川出發,騎著單車跨越川藏線,進了拉薩。

說完這段話,藝術家臉色嚴肅地把眼光投射到窗外,仿佛拉薩、布達拉宮、大昭寺,就在鐵軌旁那座山包後一樣。然後他下定論說,踩單車入藏,可要比你們搭飛機乘火車進去,要牛得多。

我插嘴一句道,其實呢,搭飛機、乘火車不夠牛,騎自行車一樣不夠牛,要是能踩飛機、騎火車去拉薩,那可就牛得沒言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