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在彩雲的南邊(3 / 3)

那天下午下班時,我把股票賬戶密碼,跟掛鉤的銀行賬號的存折都留在辦公桌抽屜裏,開始了我逃亡的漫漫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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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跟中指的灼熱感,把我從回憶中喚醒。香煙即將燃盡,燒到了我的手指,我趕忙把它扔出窗外,它劃出一道微弱的紅線,很快便熄滅了。

我望向窗外,世界就此睡去如一嬰兒,田野一片黑暗,難得零星幾點燈光。這種光景讓人心裏難受,仿佛這列火車,已經被整個世界所遺棄。

長路漫漫,無心睡眠。

我掏出褲兜裏的iPod,聽鋼琴曲。這個純白色的iPod,是與伊莎貝在一起的三年裏,她送給我的唯一禮物。我清楚記得那天,那是我們的第一個情人節。

那天晚上,我打開紅色天鵝絨的盒子,裏麵埋葬著一粒白金戒指。當我認真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時,心中所想隻是盡快得到她的身體。

然而現在,在離她千裏之外的孤獨的、不斷延伸的鐵軌上,我想起了任性、勢利、愛慕虛榮的,我的伊莎貝,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情感。我對著窗外的黑暗,輕聲道,伊莎貝,我愛你。

此時的我,是真的愛你。

或許,唯有你聽不見的那句盟誓,才不是意亂情迷時的囈語,不是別有用意的迷魂咒語,而是經過時間的升華與提純,從而,最不朽的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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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倆口下車時,我正在鋪上補睡。跟我同到昆明的藝術家,也在到站之後各奔東西。他留給我一個手機號碼,我也留給他一個手機號碼,隻不過後者是一個空號而已。

“你我相遇便是鹽起,分離便是鹽滅。”

秋天正午的昆明,陽光和煦,比廣東的來得溫柔,又比西安的來得濕潤,讓我的心情為之一振。

經驗告訴我,每個樞紐火車站的建築都大同小異;經驗同時告訴我,每個火車站旁的餐飲店,味道都好不到哪裏去。我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市區,去找我的午餐。

在一家米線店享用了正宗的過橋米線後,我背起行囊,在街上四處遊蕩。

如果暫時忘掉我的逃犯身份,這份陽光灑落肩頭,無牽無絆的愜意,怕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

路上看見一個旅店招牌,上書“昆人旅館”四個大字。對於昆明人來說,這個名字很合理也很合乎邏輯,昆人旅館,顧名思義,昆明人開的旅館嘛。不過對於我這個廣東人來說,這個名字就有點讓人望而生畏了,皆因“昆人”在廣府話中,就是騙人的意思。

莫非是間黑店?我饒有興致地走進這間小旅館,登記,入住。我的假身份證在此處也通行無阻,隻不過簽名時我寫上了一個宋字,過後才回過神來,劃掉,一筆一畫寫上:唐、摩、詰。

21

我拿著房門鑰匙,進了206房。旅館雖老舊,房間倒收拾得挺幹淨整潔。

我把旅行袋扔到床上,俯身拿出換洗衣物,準備去洗個痛快澡。西安的一切都好,隻是水供應略顯缺乏,如今到了雲南這樣水量充沛的城市,我要趕快洗個夠本。

此時,我意外發現牆壁上有許多留言,用各種顏色字跡寫成,內容豐富多彩。於是我放下手中的衣服,背著手饒有興致地看起來。

第一則充滿愛意:曹憫芹,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我愛你的長腿,你的細腰,你的□□□□□□□□□(此處作者刪去三十字),落款梁也春。

另有一則比較傷感:其實我是個對感情很認真的男人。字跡潦草,無留名。

有署名何寶榮的:黎耀輝,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玩詩意的也有之: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也無落款。

此時我的興致也來了,從袋裏翻出一支馬克筆,給這位仁兄續上。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落款,唐摩詰。

蓋上筆蓋,興致未減,又重新補上一句:此乃千古大嫖客柳永的小闌幹。

又寫:文、人、墨、客。

我為什麼學識那麼淵博?皆因我報考的研究生專業就是古代文學。逃犯不可怕,就怕逃犯有文化。

22

洗完澡後,擦幹頭發(其實是摸幹頭發,板寸非常易幹),我躺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思索下一步應該如何走。

火車上我曾夢見,老衲就棲身在昆明的圓通寺裏。我此行已是荒誕,那就索性繼續荒誕下去,古有孫陽之子,按圖索驥找到隻癩蛤蟆,今有我唐摩詰,按夢索人,是否會找到個火星章魚?

打定主意,明天就去圓通寺吧。

圓通寺不知是個什麼藏龍臥虎的所在,探險之前,一定要填飽肚子。初來乍到,晚餐不知哪裏比較正宗,遂詢問了樓下櫃台的小妹妹,小妹妹推薦了1910火車南站,這是個餐廳名。我問了大概該怎麼走之後,便向此地出發了。

這間餐廳前的路頗慘不忍睹,一進門看見一個穿著鐵路製服的雕塑,裏麵的服務員也全部穿製服,可惜一點都不誘惑。

在院子裏找個大傘坐下,讓服務員推薦了幾個招牌菜。金條稀豆粉,金條其實就是油條,沾著稀豆粉吃。洱海醉蝦,對於我這個南方人而言,太辣了。孜然烤魚倒是不錯,不過沒什麼特色。

由於胃容量小,東西吃剩很多。結賬時服務員小夥子頗有些不滿,您看,吃剩那麼多,有點浪費哦。節約糧食是我們應有的美德。我一下子來了情緒,拿出一張紅紙,吩咐道小夥子別找了,小費。搞得他滿臉疑惑。

酒足飯飽之後,打輛出租車,讓師傅推薦一個酒吧,結果他把我帶到了豪斯。我點一杯檸檬雪碧,枯坐一會,看吧裏群魔亂舞。我減肥後那麼帥,竟然沒什麼豔遇,遂打出租車回旅館睡覺,一夜無話。

23

第二天的早餐是一份砂鍋米線,吃完後問小店老板,圓通寺要怎麼搭車去。小店老板笑著說,鹽通寺就在鹽通街,走路都能走到。

我原以為寺廟都應在郊外清淨之地,萬沒想到圓通寺就那麼大剌剌地戳在市區。不過,這個老板跟老衲一樣,也把“yuan”說成“yan”,看來老衲就是昆明人無疑,我於是對找到老衲這件渺茫的事情,平添了幾分信心。

很容易找到了圓通寺,進門要收門票。對此我很不以為然,釋家不是有不得斂財這一戒條嗎?八戒之所以叫八戒,就是因為他在十戒之中,少了不斂財以及過午不食這二戒。

不滿歸不滿,一樣付了錢進門。裏麵倒沒有我想象中的吵鬧,頗有點鬧中取靜,大隱隱於市的意思。寺中有山有水,有許多佛像。其中有一個造型獨特的佛像,看介紹說是上座部的釋迦牟尼,沒有研究,亦不感興趣。

繞了一圈,毫無頭緒,我總不能拉住人家問,你們這裏有沒有個老衲,他滿頭白發,喜歡喝酒啃雞爪,瘋瘋癲癲的……隻怕我會被人亂棍打出去。

欣賞了一下曆代文人留下的墨寶後,我便出了圓通寺,繞著它瞎逛。無意之中,發現其右側的巷內另有一道場,名曰“蓮花精舍”,門口無人售票,遂進去一逛。

24

蓮花精舍似乎是個密宗道場,我進去轉悠了一圈,殿內幽暗寂靜,看不出什麼門道。站著聽一個喇嘛講經,一刻鍾後突然有些內急,於是出殿去尋廁所。

從漆黑的殿內出來時,被頭頂的陽光晃花了眼。找了一會,沒有尋到廁所的蹤跡,於是問在走廊一旁低頭沉思的一位老者,老人家,請問一下您,廁所在哪裏?

這個老者五十多歲上下,穿一身灰色衣物。他聞言抬起右手,指了一個方向,我正待道謝,他卻望著我,突然張大嘴巴,好像是見到鬼一樣。

他顫抖著說,白、白老弟,二十多年了,你終於還是來了。

我不知道你們會怎麼想,總之,在氣氛本來就有些陰涼的道場內,突然有一位素未謀麵的老者,說我是他二十年前的哥們,我可是當場嚇得汗毛倒豎,打了個激靈,膀胱內的液體都差點噴湧而出。

遭遇突然的驚嚇,本來就蓄勢待發的我,再不去解手的話就真的要尿褲子了。我未待與他詳談,狂奔向廁所,一陣江河日下之後,再回到走廊,那個居士卻不見了蹤跡。

25

尋老衲未果,卻又遇到個讓人一頭霧水的老頭,心裏不禁有些鬱悶。我在街上草草吃了午飯,回到昆人旅館206,倒頭便睡,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我回到早上那家米線店,找張空桌便坐,要了份砂鍋米線,老板笑說好咧。

我左手撐額,低頭思索著,既然尋人的事毫無頭緒,倒不如暫且放下。三個多月裏一直未近女色,今晚不如找個地方獵豔,也好看看肌肉是否有助於……

突然,桌對麵坐下一人,下身穿一件黑西褲,上身是一件發黃的白襯衫,我心裏好一陣激動,莫非是老衲?抬頭一看,卻是早上蓮花精舍內遇到的老者。

我剛要開口說話,老者做了個稍安毋躁的手勢,對我說,年輕人,早上我失禮了,讓你受驚,實在抱歉。我在此隻問一句,閣下可是姓白?

老人家,我不姓白,而且,我從來沒見過您,二十年多前我還穿開襠褲呢。

那老者黯然道,不姓白,那就不是他的後人了。又滿臉痛苦狀,低下頭去喃喃自語,這樣說來,一定是白老弟轉世,六道輪回不可不信,不可不信啊……

我不禁好笑,暗忖,什麼社會了,還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麼六道輪回,投胎轉世,我可不信。

正待開口,老者卻直起腰來,說,年輕人,我知道你現在不信這一套,因為我也年輕過。不過這個世界,可能比你想象的要複雜得多。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年輕人,你知道什麼叫賭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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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賭石,我略有所聞,在緬甸以及滇西,常有人拿錢去買幾塊大石頭,賭裏麵到底有沒有玉。由於開采出來的礦石,表麵都有一層外殼的遮掩,人們隻能根據外殼的特征,還有人工局部鑿開的口子,來猜測裏麵到底有沒有玉,是什麼樣的玉。

比如說,你憑著經驗以及膽識,打賭某塊石頭裏麵有絕世好玉,於是花五十萬買下來,興衝衝地剖開來看。如果裏麵真的有玉的話,可能就值兩百萬;如果是上等翡翠,甚至能值個一千萬。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你看走了眼,石頭裏麵還是石頭,那你這五十萬就賭沒了。

總之,這是個讓一部分人一夜暴富,同時讓絕大部分人傾家蕩產的勾當。

如果不是三個月前,在火車上遇見過瘋顛卻又神秘的老衲,我此時會斷定,這無非是個拿賭石做幌子的騙子。看著你像個肥羊,於是把一早編好的故事告訴你,最後無非是說家裏藏有一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出於某種原因不自己能變賣,隻能低價轉讓給你,等等鬼話。

以前的我,會客氣地打發他走人,但是現在,我對世界抱有一種更為寬容的態度。於是,我對老者說,老人家,請您繼續說下去,我洗耳恭聽。

姑且說之,姑且聽之。

於是,在初秋的傍晚裏,陽光逐漸睡去,人聲鼎沸的米線店內,坐著一老一少,老者撥開曆史的迷霧,講述一個多年前,塵埃落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