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16
回到麗江之後,一切照舊,我仍當我的甩手掌櫃,阿鹽仍當她的老板娘。小嬌收錢似乎收上了癮,把櫃台鑰匙交還阿鹽時,臉上不太開心。看來小嬌是真的很想當老板娘。
OK明的單車已經修好了,但是他又不想走了,要在麗江多玩一陣子。他經常來我的酒吧,要一瓶啤酒就可以坐半天,總是試圖討好小嬌,可是說出的笑話冷到掉渣,小嬌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非常難受,千方百計避開他。我們見到OK明撓頭的樣子,都覺得非常可樂。
一天晚飯前,我在酒吧外讀書,OK明來了,小嬌借口幫廚躲進了廚房,於是他坐到我對麵,與我搭訕,老板,看什麼書呢?
我不太想搭理他,懶懶地說,上次那本,沒看完。
OK明趴在桌子上,伸出頭來,想要看我讀到哪個部分,才好發表他的高論。
突然他看見了我土布衫裏麵的金屬牌,於是找到了話題,興奮地說,那是美軍士兵識別牌吧,又叫狗牌,dog tag,我也有一個。
我哦了一句,他馬上剝下自己戴著的金屬牌,放到我打開的書頁上,迫使我看。
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拿了起來,上麵也是用銘文雕刻的,寫著:
BONE CLINKZ
BLOOD TYPE /
DOTA SCOURGE
ARCHER
3252542522111133355555555
跟唐師給我的這一塊比起來,牌身新很多,內容也不一樣。
17
我於是問OK明,這上麵是什麼意思呢?OK明馬上來了精神,口若懸河地解釋道:
這種識別牌現在很流行的呀,Rain的演唱會上他也戴的。Rain你知道吧?韓國那個。這個牌是我自己訂製的,很有個性吧?Bone Clinkz是士兵名字,它是一個遊戲,DotA你知道吧?魔獸你知道吧?反正是那些遊戲裏麵的角色。血型沒有,因為他是一個骷髏嘛,哈哈哈。軍隊是天災軍團,職業是弓箭手,那串數字是加點的分配。明白吧?
我說,明白。其實我明白個鬼,這家夥理解能力差,表達能力更是亂七八糟。
你那塊呢?借我看看。
讓一隻小狗不再汪汪叫的最好辦法,就是賞它一塊它想要的骨頭。於是我把自己的牌子也拿下來,遞給他。
OK明接過手,咦了一聲,說,這個不像是仿製品哦。
他自顧自地道,鏈子是新的,消音圈是新配的,但是這個牌倒是老東西了,有些年頭呢。
18
我半信半疑,不知道他在胡謅還是真的懂,於是問他,那上麵寫的是什麼意思呢?
OK明邊借著夕陽的餘輝,觀察上麵的銘文,一邊解釋道:
湯姆麥瓊斯,是這個士兵的名字,688-045-6……後麵這兩個數字看不清楚,這是社保號碼。A型血,男性,P-R-E-F代表religious preference,宗教信仰,B嘛就是佛教,buddism。
我問,怎麼跟你的寫得不一樣?
OK明把眼珠移到眼眶左上角,想了想說,我這個仿照的是現行的美軍識別牌,真牌裏麵都有磁芯的,所以內容跟你的不一樣。你這個是二戰時,或者越戰時的步兵用的,而且這是個真家夥,而且一般來說,這士兵退役了、死了,牌子才會拿下來。這牌子有一主一副同樣的兩個,你從哪裏弄來的,另一個又在哪裏?
看他說得一套套的,好像還真有其事的樣子。我當然不能告訴他這個是跟賣酒女郎一夜情後,她送給我的,於是搶回來重新戴上,說,墳堆裏扒的。
然後呢,我也借口說要幫廚,躲廚房裏去了。
19
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小嬌說OK明這兩天到處轉悠,想盤下一個酒吧來當老板。我心中暗暗好笑,英雄所見略同,他也想到用這個辦法來泡小嬌,看來還不算太笨。
誰知道阿鹽卻認真地問,是嗎?那盤我這家就好了。
我不說話,心裏想,難道阿鹽要回廣州了?
阿鹽看我默不作聲吃飯的樣子,知道一時說錯話了,也埋頭吃飯。
這頓晚飯的氣氛頗有些悶。
晚飯後阿鹽把我叫上陽台,現在已經是深秋了,太陽早已下山,風吹過來有點涼。我把外套脫下,披在她肩膀上。
阿鹽說,我要回去了。
她又說,昨天媽媽打電話給我,說我爸病重。說是紅斑狼瘡或者胸膜癌變,胸腔大量積水,抽出來有一大可樂瓶。如果是年輕人,能慢慢康複,我爸年紀大,眼看是不行了。
我不出聲,隻是抱住她。她又說,我回去了,會回來的。你既然不能陪我回去,那在這裏打理好酒吧,等我。
我說好,等你。
阿鹽抽泣起來,在微涼的風中說,我愛你。
說完之後,在微弱的天光中,阿鹽眼角含淚,注視我,等待我的回應。世界上有三個字,在心裏比一座山還重,說出口時,比一滴海水更輕。然而,我故意忘記回應。
我隻是吻了她,很長。離別的吻,通常帶一種苦味。
有些吻,是為了記取,有些吻,則是為了忘記。
20
第二天,我送阿鹽去昆明。機場裏,我眼看著載她的那架飛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飛機發出巨大的轟鳴,掙脫了強大的地球引力,卻沒有扯斷離人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
阿鹽也有從舷窗上看著我嗎?阿鹽故作堅強的臉,在我眼前顯現,比起痛哭流淚,那種強忍的表情,更加讓人心酸。此刻,她是否也在張望地麵上的我,看著我越來越小,仿如一顆芥子,或是旱地之上,一粒漸漸蒸發的雨滴。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送阿鹽走後,我便回了麗江。第二天的下午,我坐在陽台上喝悶酒,反正我是酒吧老板,什麼沒有,酒管夠。蹬蹬蹬有人上來了,回頭一看是OK明。我向他舉起手中的喜力,跟他用廣府話說,祝我又單身返,啤啤渠。我請。
OK明從箱裏拿出一瓶,我遞給他開瓶器,他卻擺擺手說不用,然後把玻璃瓶放在手裏,“撲”的一下打開了。這家夥還挺有兩下子,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我們碰了下瓶頸,我說,飲勝。
OK明說,飲勝。
我突然之間感慨良多,站起身來,對著將要下山的太陽唱歌。如果你知我苦衷,何以沒一點感動……
我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啪”的一聲,回頭一看,OK明的酒瓶掉在地上碎了,啤酒流了一地,泡沫濺在他身上。我剛想笑他才半瓶就醉,卻看見他一臉癡呆,雙眼直視,像看見鬼的表情。
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動,問他,發羊吊癲啊?
OK明喃喃地說,哲蚌寺那死老坑,原來是個活神仙……
又抬起頭來問我,唐老板,你是不是姓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