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三(2 / 3)

外祖父隻是木頭似的聽著,一句話也不搭腔。

四個婦人越說越得意,尋思這一片話,一定打到黃大爺的心裏去了,便都高聲地縱笑起來。想借著勢兒,一定把事辦妥,便又說了一些奉承話,之後,便都把嘴咧喝得像個蜜桃兒似的,在等著老人的回話。

外祖父可也心裏一震,二十天地呀,下一輩子的吃穿,不用再當驢當馬了。隻當賣了寧姑娘一條身子,但是這話不好聽噢,我能貪圖這點誤我女兒的終身嗎!可是,唉……兩個相反的利害,在他的昏眩的腦海裏熱烈地交戰著,幾乎是二十天地遮住了他的眼。但是,終於老人沉痛地對自己捶胸罵了一句:“嗬,你貪圖了人家二十天地,你賣了女兒,要是四十天地,你就該連什麼都賣了!”好像全村的人,都在向他罵了。不能這樣做!他像垂死的人似的大喊一聲:

“給我滾出去呀,你們這損陰喪德的養漢老婆們,必是你家的閨女都換了黑土地了。嗬,你們是插成圈,要我的老命嗬!”

老人氣促地咆哮起來,順手操起一隻枕頭,便向幾個婦人擲去。枕頭半道裏落了下來,正砸在剛煎出來的藥碗上,隻聽嘩啦一聲,藥碗便跌得粉碎。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人滿頭大汗地闖入,進門不由分說,便對躺在炕上的外祖父高聲嚷叫起來:

“你們是哪裏弄的假洋錢?跑到這裏來哄我。我給黃大爺治病,是當歸三錢,冰片二兩地往外拿嗬。我家裏不出七厘散,那是真銀子現錢買來的。哪個方給你們的不是加大的劑子,百裏挑一的好藥,你們也有良心拿假洋錢還我這個真材實料的賬?你們也說不出嗬!我張拉匣子的拉匣子的:就是藥劑師,一般不能做醫生。,從十五歲就給人家拉匣子。我要有一點兒昧心昧己,他就男盜女娼,可是,他要……他也……”

旁的人聽了怕他說過了分,便過來堵住他的嘴,說黃大爺還不知道那錢是誰家頂給他的呢!

四個說親的,一看已經露了機關,便都你看我,我看你地了一眼,偷偷地溜了。

四個人走在道上便都互相埋怨起來。

一個說:“都是你男的那個王八蛋,二百元錢也沒見過,硬死八活給頂過去了,害得我們露不了臉……”

一個又說:“那都是你先引的頭嗬。我是說等先把親說成了,再有銀錢過碼的時候,再給他換上假的!”

另一個又說:“等人家說親說成了,還有銀錢經你手過?”

最後一個說:“得了,太太奶奶們,都是我眼皮淺,見著白的就變紅!玩手眼也別這個時候玩呀,他媽的放長線釣大魚,如今隻有勸小爺硬幹了……”

黃昏慢慢地吞沒了四顆不自在的心,黑暗就更囂張地遮去了落照裏所餘下的僅有的一點光輝。

晚上。外祖父發了高燒,昏迷地躺在炕上。大舅醉醺醺地走來,一跨進家門便大聲嚷:

“他姓丁的,也太欺負我黃家沒人了。他不想想,他那個不成器的小兔子,也想娶我的妹妹。現在街上都傳遍了,說老黃家倒了血黴,受了丁府的錢,賣了姑娘。爹,你受了他的錢,我不能分著擔這個黑名。一名二聲的我姓黃的賣了妹子,我還有啥臉在鷺湖出頭呢?這回我非跟他丁家的小活兔子拚個一邊兒大不可!”

“你喝了兩盅尿水子,又來氣你老子,你快給我滾開!”老頭兒心裏雖然歡喜自己的兒子有骨氣,但是為了保持父親的尊嚴,又想把這件事情完全擔負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便隱忍地申斥了他。

但是晚上嫁妝送來了,氣得外祖父把東西拋到外邊去。

可是第二批又送來,第三批又送來。……每批都用二三十個挑夫,到了便聚著不走,嚷著要喜錢,錢給了一次,還要第二次……

母親看了這個情況,臉色陡地慘白了。她在最裏麵的一間屋裏,外祖母什麼也不對她說,她便叫過了小菊來,耳語了一會,叫小菊去打聽消息,小菊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小聲對母親說:

“院裏院外人都滿了,都是拿著家什的,前後門都有人截著,端定槍,許進不許出,不分男女。”

母親惘然地把一頂男人的帽子從頭上取下,恨恨地向地下一甩,把頭便埋在手裏,絕望地哭了起來。她的化裝逃走的計劃已經不能實現了。一會兒,她瘋狂地跑到外祖父的炕沿邊,哀求他道:

“答應了罷,事情已經是不能挽回了,再弄就更糟了,爹爹……”母親瘋狂地哀求,外祖父依然像往常一樣鎮定,看不出一點兒表情。

這時,院心發生了很大的騷擾,叫囂聲,械鬥聲,大舅的怒罵聲,混成了一片。

母親失望了,她停止了一切的懇求,死了似的木立著。外祖父全身驚恐震動了一下,他掙紮著想起來,旋又躺下,搖了一下頭。父女互相注視了一眼,外祖父便長歎了一聲,說:

“寧嗬,你到那裏,好好地服侍他罷,一切都是命嗬!”

母親像被判處死刑似的頹唐地倒在外祖父的懷裏,嗚嗚地哭了。

外祖父醒來的時候,女兒已經不見了。外麵傳來大舅的呻吟聲,老人家又悲哀地把眼睛閉上了。

大舅在床上叫罵,說非報這個仇不可,又痛心自己雇的人太少了。但是這個已經太晚,現在,他仍然得任著自己的妹子,在一個陌生的男人的床上,痛心地反側。

記憶還明晰地印在她的眼前,好像就在昨天,但是命運卻已經因為這個鴻溝而分為兩截。前段是永遠不能遺忘的幸福,後段是永遠也不能補救的悲慘嗬。於是她隻得在床上瘋狂地扭轉了。生絲的衣料,發出刺人的聲音。

嗬,她無力地把臂子一伸,一個無底的黑洞嗬,一堆冰冷的枕頭頂子碰在她的手上。

啪!啪!五十多副枕頭頂子,都被擲到地上了。她在那四方的硬片上麵,用最小的小針,把一個花心繡了四五色,她在這上麵繡上自己的心思和向往,現在,什麼都破碎了。

一個丫環看見了,便悄手悄腳在地上撿。嘴裏半欣慰半咕噥著說:“這是怎麼說的,這一個花心就配了三十六樣顏色。……前天老太太要去看了,怕掃色,還要老管事到邊裏去要蛇皮夾在裏麵呢!老太太什麼沒見過,都說這活兒繡得出色!”

忽然,叭察一聲,一群更多的枕頭頂子,都乒乓地打在自己的頭上。小丫頭連忙住了嘴,兩隻黑溜溜的眼睛,不解地望著蜷曲在炕上的少奶奶,便不聲不響地在地上快快地去撿了。

“轟隆……隆……”

似乎是遠遠的一聲炮響。

外邊小雞子從房頂上飛下來,鑽在夾空裏不敢出來。黃狗們也不吠了,都擠到夥房的炕上去,打也不下來。母鴿震懾地蹲在門裏,把小雛壓在自己身底,一聲也不敢咕嚕。

邊門外,是誰一點王法都不懂了,破死命地賊聲拉氣地喊。

一個做粗活的小丫頭,失色地跑進屋來,渾身抖顫著,上牙得得地打著下牙。

母親一骨碌就從炕上爬起來。

“什麼事?”

小丫頭吃力地想運用痙攣的嘴唇,把事情說清楚:“黃……黃……”可是除了口吃之外,什麼意思也不能表達。

母親奇怪地把眼睛一立,看見當院也是亂哄哄的,她便敏捷地跳下炕來,向門邊跑去。可是她一看到穿衣鏡裏照出來的形象,頭發蓬著,衣袂也都折打皺了,她便頹然扶在門把手上,用一隻手按住了自己的焦躁的頭,可憐起自己來。

小丫頭,卻依然嚇歪了眼,什麼也說不出,還在地上抖縮。

母親,把住她的肩膀,使勁地搖她,追問說:“你說呀……外邊出了什麼事?你說呀!”

內院裏,父親正在賬房裏打著算盤,和馬七計算這回把廣號如何扒到手裏來。

“現在人們都知道了,廣號的資本,都是從外邊套進來的,咱們趁勢兒再扒進一個整,要不然沙皇的兵一退下來,全都得亂了,到嘴的功名也落空了。”

“不要緊,日俄的戰爭,是幹拉鋸。也不是一天半天的……再鬆它一下子,到節邊,哢嚓一下子,給它個黃鷹拿嗉,措手不及,一口就把它吞進來。”

正在這時,外院雞飛狗叫的,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父親倒提了馬鞭,一步就搶出門去。

“啥事,你們他媽的都壓不住場。”

父親站在內院花牆裏的台階上一看,覺得情形不對,連忙上了炮台,炮手們早都逃光了,一個也沒有,他四下裏一望,東梁崗子,一冒煙的白馬,平推地向這邊來了。

“什麼!難道會有這樣的大隊胡子不成?不像呀,怎麼都是一色的洋馬,一律的裝束呢?”

“爺,快跑罷,小鼻子上來了,人,都跑光了。”

馬七渾身篩糠似的抖著,跑到父親身邊,怕得話都說不出來。

“給我備馬!”一道怒吼,在父親的胸膛裏迸出。“馬七——”

馬七口吃著說:“不行噢,五爺,外國人……那,外國人哪!見了我們出去,他就會對我們開槍的!”

父親罵道:“放屁,外國人多了啥啦,快!”話還沒說完,四下裏就響起了一片槍聲。

馬七又道:“爺,他們的人多,咱們的夥計年造都跑光了!”

父親用銳利的眼光向左右一掃,可不是家下人等,都已經不知去向了。他心中的憤怒,立刻燃燒起來,他捏住槍,走下台階。在階前又霍地站住了,他似乎是突然地想起了什麼更重要的事來,一轉身,便向跨院走去,用盡平生的力氣,高聲地喊:

“寧寧——”

“寧寧!寧寧!”

他一直地衝進了自己的屋子。屋裏一個人芽都沒有。一個丫環,抖縮地從衣櫃的後麵爬出來,跪在地下,顫聲地向父親回稟道:

“爺,奶奶和黃,黃家的車,一塊兒,兒,逃,淘鹿了。”

父親問:“別人呢?”

丫環道:“大一點的姐姐們都跟小姐跳井了……別的……都跑,跑……了。”

父親尖刀的眼,在那蛋形的臉上,銳利地一劃,便大聲地說:

“你快逃——換衣服,上二十八棵樹。”

父親吩咐完了便往外走,正趕著馬七進來,兩個人碰了一個滿懷。

“完了,馬七,快到大櫃裏,把家譜背出來,揀兩匹好馬牽出來。”

後廳裏影影綽綽地傳出來一種有聲無字的罵詈,是三爺,還在耍他晚年的酒瘋。

父親聽見了,悲涼地搖了一下頭,穿過了月亮門,便闖進了大爺的廳前。剛一打開軟簾,父親便看見一個帶血的身體,忽然倒在炕上,父親連忙上前用手抱住,大爺已經中了流彈死了。

“爹爹!……”父親悲慟地呼喚。

痙攣的眼瞼,微微地揭起。當年的大爺的龍虎生風的目光,又照明在他兒子的眼前。

“畜生,還不快走,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之手!”

全身一抖,父親的每根神經,都緊張地一跳,他似乎比任何時,又都強健了。輕輕地肅然地把大爺的軀體放平在地上。才發現自己的母親,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也已經冰冷地倒在地上了。

父親,痛心地向後一望,便沉靜地退出來,這時才看到玻璃窗子都被流彈打碎了。

門口,馬七焦躁地提過來馬韁。

父親一跨上,便打馬向邊門衝去。

“唉,”馬七輕輕地喘出了一口氣,“三個月前就有風聲了,我就回大爺說快往城裏搬。大老爺還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此乃大亂,不可住城也,唉,想不到現在落得這般光景!”

父親不耐煩地喊了一聲:“住口!”

馬七習慣地一抖。背脊上的家譜,不祥地落在地上。他慌悚地撥回了馬韁,匆忙地跳下馬來撿起。

“賤坯!”父親低聲罵道,便狠狠地打著馬,兩人拚命往前跑。父親這時一看往日崢嶸顯赫的跟人,都已經無影無蹤,惟有這一個平日並不得臉的馬七,還像影子似的左右不離,……父親親熱地注視了他一眼,便道:

“去,到祖墳去辭墳去罷!”

“父親母親的骨殖,不能入土,祖先的靈寢,不能守護,唉,沒想到轉眼間弄得家敗人亡!”

離得祖墳老遠,隻見什麼人黑壓壓地圍著祖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