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三
繼承大爺的呢,是小爺,小爺與大爺最相同的一點,是大爺踢過趙大人的供桌,小爺罵過馬監督,結果,馬監督一個氣迷心,回到家裏枕著四姨太太的手腕死去。
小爺是父親輩,盛朝的喜悅和末世的哀感正叢集於他一身。
他有膽量在一個慵懶的春光裏,和著自己的情婦走到郊原的綠野裏去胡調,那一麵卻把自己交到老佛麵前,做一個有光輝的弟子,崇拜寶劍,崇拜仙,崇拜高原。
他每天帶著打手,不管天,不管地,八九匹馬並轡跑。半夜裏,“水子”上來了,下了馬,布上陣勢,就開槍,兩方打到天通亮,搭話一問,對方是剿匪回來的兵,這邊回說是丁小爺,兩邊一笑,又讓路,趕過去,剛剛離開二丈遠,回馬又打三槍交情槍。
這圈子還不夠他轉,父親又突出了這塞北的荒寒,東渡扶桑,在那日出的瀛海裏盤桓。在那島國櫻花下麵,父親消受過多少時光。
父親,今天正在十分得意。三江口的鬥秤局,緝私榷運局,印花煙酒稅局,三個局都是肥缺,一天都落在一個人的肩上。
父親嘴角上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微笑,把那張委任狀仔仔細細地放在帶簧的鐵箱裏,便急忙地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半拉山門的田將軍寫謝函:義父大人尊前:昨由李五齎來委任一紙,感激無已。交由富聚大彙上白銀五百兩,為義母壽。外彙二百兩,打東洋來時,為之接風之儀。大疙瘩嶺外放萬餘,萬望大人代催,交馬七帶下,以現正收並銀款,與廣號對擠,並請外套數千,厚雄資力,必使廣號憑帖憑帖:清朝官營大商號所發的流通券,紙幣的一種。立成廢紙不可。俄軍俄軍:指沙皇軍隊,當時是日俄之戰。據聞不利,惟此地僻鄉似覺大城,尚稱穩妥耳。……這時,馬七睖目睖眼地進得屋來,便回道:
“爺,廣號的劉老萬已經知道咱櫃上玩手法,出人要來調停呢——現在探子都回來了,說四鄉都拚命望外推憑帖,專留現貨,所以市麵都見不著銀子,人心一慌,一天的工夫,憑帖就更毛得不像樣了。……爺,咱們要再吃進三萬來,市麵一擠,八月節,往南往北的賬都訂不下來,信用一丟,廣號可就非得傾筐倒籠不可了。那時咱們輕輕一盤,就把廣號全吞進來了,爺,可別錯了主意,現在,咱們已經把廣號吞進一半了……”
“呃,呃,知道了。”
父親把筆停下,看了一眼馬七的一派慌慌張張的神氣,便不耐煩地點了一下頭。
一看風頭不對,馬七連忙機警地退出。
這回雖然沒落著香的吃,可是看樣子小爺還不知廣號慌到這個地步。……總算也給小爺打了一個喜報。
他一麵下台階,一麵想著,哼,我馬七到底是馬七,幹事都是馬前課。
忽然後麵是小爺怒衝衝的叫聲:“馬七——馬七!”小爺在喊他回去。
馬七心裏一冷,兩腳又想慢,又想快的,不由自主的把個蹣跚的身子拖回,他一下子揣摩不著小爺喚他回來作甚。
父親看他回來了,斥他道:“耳朵呢,怎麼越招呼越遠。”
一看是因為走得快了才挨罵,心裏反而感到無限舒服。連忙站在一旁,嘴裏閉住一口氣,端起肩膀來,擺出一副上等的奴才架勢來,恭候著小爺的吩咐。
父親意外並沒生氣,隻是詭秘地用手摸了一下結實的下頦,微微地笑著。
“你到二十八棵樹,今晚讓她等我——聽見沒有。”
沒有想到這回又得了美差,馬七連忙答應了一個“喳”字,得意地向馬圈跑去。
不到一刻時工夫,父親出來騎上一匹紅鬃馬,衝出門去。那馬向著天空長嘶了一聲,帶著另外一匹矯健的黑馬向前馳奔而去。
漸漸的,那黑影在夜色蒼茫的晚景裏,向著去二十八棵樹的那條大道上迅捷地飛去了,不見了。
……
一夜過去。
第二天的早晨,西跨院裏母親在嚶嚶地啜泣。
旁邊坐著三姥姥拿著腔兒坐在旁邊勸說她不要反抗目前的命運,三姥姥正講一套大道理:
“你說什麼,錢是淌來之物,這就不對了,人有幾分命,就有幾分財。譬方說罷,太爺活著是‘十六兩’命,所以年輕的時候,一夜出門,聽見半空裏颼的一響,用馬棒一掃,便掃下一軸子青錢來,要是換個人能行嗎?你的命,算命打卦的,才足‘四兩’,哎,‘四兩骨頭四兩筋,少年不足老來貧’,這是作為賤命。如今你算挨進了這深宅大院,這是托了祖上的陰德。……你怎麼的還執迷不悟呢?不趁著熱兒,把他哄得團團轉,自己存點體己,留著一世的榮華呢?還說什麼,錢是淌來之物?淌來怎麼沒有見水裏漂錢,天上下錢呢?……”
母親本來是用一張手帕蒙在臉上,遮去那嘮嘮的老怪物的視線,聽到這裏,便像聞見了腐屍的氣味似的把手巾扯起,向地上使勁啐了一口。
三姑姥姥不但不生氣,卻噗哧一笑。一邊趕著自己去擦一邊還接著說道:
“還是個小孩兒,你想不到沒錢的艱苦,你要長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你姑姥姥說的全是金玉良言了。……你想,你對我還是這個樣子呢,你對他,還能有個香噴噴的嗎?唉,傻孩子,你想想,你要把他哄好了,一千八百的你就不用吱聲,他也就得跪著送到你的手裏來呀。怎的長個好人樣子,一點也不靈活……你別嫌惡,怕臊的慌,嘿嘿,來,傻孩子,姑姥告訴你,要順著他,你是人家花銀子買來的——”
“呸!”母親一口唾沫,清脆地吐在三姑姥姥的鼻梁上。母親回手把三姑姥姥手裏的兩朵珠花,一把搶過來,扔在地上,用腳踏得粉碎,便悲哀地跑進自己的屋裏去了,她躺在床上淚水簌簌流著。兩隻拳頭使勁地打在炕沿上。她在炕上折騰了半天,眼睛無告地向四麵一看,一切都是使她吐不出氣來地厭惡。紅木的蛤蜊瓢鑲的炕上,生硬地袒出它的無比的倨傲。寶色的大朱砂瓶,發出嘲笑的光亮。方磚不懷好意地在地上單調地排著。……這一切都是和她不能調和的路人。一切都和她陌生,使她不能理解。沒有一下撫摸可以使她感到慰帖,沒有一句言語能夠體會到她心底的深切的悲哀。環繞在她周遭的,隻是一種齧心的寂寞。她想起了兒時的夢境。月光從苞米地裏篩下來,她和姑姑編毛烘烘毛烘烘:用狗尾草編的小玩藝兒。。姑姑說她編的是一條狗,她說她分明做的是一隻貓。兩人都說自己的對,都不讓分兒,結果,自己也氣哭了。後來,還是姑姑改了口,說是貓,她們這才又和好了。七月七,黃瓜架底下,湛清的盆水裏,聽織女在天河旁幽抑的低訴嗬。當黃瓜葉沙沙地響動的時候,有誰還會說那不是織女的軟人心魄的哀哭呢!……八月十五到桃園裏去摘水蜜桃……
這樣,她便長大起來。青春不知不覺地爬滿了雙頰。青春帶給她以不祥的命運。當著一個慘陰的晚上,外祖父的家給洗村子的土匪也光顧了。土匪到他家不是為了財物,倒是為了他家裏的如花似玉的姑娘。
一個土匪頭在盤問外祖母,問她:“啊,你家還有個好姑娘哩?你的姑娘呢?說!”
外祖母連忙騙他道:“老爺,饒了罷,昨天上他三姑姥姥家去了……老爺……”
一個土匪頭問道:“那被裏蓋著的是什麼?”
“那是我的小孩子——老爺,可憐罷!”說著外祖母便假裝向著被說,“別哭,我的好孩子,老爺不打你呢!”接著又把被蓋嚴了一點。
那時四舅才八歲,他向著那土匪故意說:“老爺,別欺負我的小弟弟!”
土匪看見這種有趣的局麵,便嘲弄地說:“小孩說實話,別驚動了人家的老體己。”說著便站起來到架上去取包袱。
這被裏,便是現在扭轉在炕上的母親。
那時,她聽了這種問答,意外地竟忘記了自己是扮演這幕悲劇的主角。她天真地笑了,孩子氣的好奇心,支配著她掀起了被邊來偷看著。
一個包袱打在她的身上,母親連忙堵住了嘴,不敢笑出來,外邊外祖母又苦苦地哀求不要嚇著她的孩子。
但是,這不懂事的天真,卻不容她存在得久遠了。
土匪去了,外祖父家什麼都光了,還新添了一身被抬到鍋腔子上烤出來的燎筋大泡。
大家在慰問外祖父的時候,便暗示著說寧姑是一筆好錢。可是外祖父卻用正色把他們斥退了。
黃昏裏,有丁家小爺來拜訪,老人掙紮著想起來,可是小爺連忙走過來按住,他,請他不要多禮。
慰撫了半日,小爺在快要走的時候,吩咐下人送上錢來道:
“不是因為你老被盜,才來幫襯,實在是怕寒了你的心。你想你老在太爺跟前,一條老命都舍進了。如今太爺過去了,你老的維持,不全仗著我們這後輩嗎?所以今天特意來看望你老,免得你老覺得沒依沒靠……”
忠實的老人,被這種含有甜味的話激動了,不由得心底展開了一片光明。唉,怪不得風水先生說,丁宅位居藏龍臥虎之格,數曆千年不替,真是一字不差。
辭出來,少爺便和門外的跟班,上馬進城去了。
晚上,丁府有人又送來二百鷹洋,外祖父辭謝的時候,來人便說:“爺有話,不許拿回。要拿回便是卷了爺的臉,說黃大爺要拿他當小孩子看待。”老頭兒又感歎了一番,心裏盤算著,唉,先留下一半吧,等我好了再還他,先借重一步。
來人一半也不收,說:“爺有話,不許帶錢回去,你老要是不收,顯得小的太不會辦事,回去爺又該罵了。”老人怔了一怔,但一會兒又認為小爺素來手腳大,也就認可。
可是第二天有四個穿著整整齊齊的婦人,來到家裏來給寧姑說親。
老人的全身突然一震,但是麵孔又立刻的回複到往常的鎮靜。我能把我心愛的女兒送到火坑裏嗎,嗬,你們喪德敗俗的丁家呀!原來你們昨天送錢,明著是幫襯我,暗著是來買我的閨女呀,原來你們的手段,是這般卑鄙無恥嗬!老人心如刀絞。
那四個媒婆,為首的又慢條斯理地拿著腔兒來說合:
“事到如今,已是無可挽回了,必是寧姑娘命中注定如此。鐵鑄的婚姻,棒打不回,月下老派定的。……況且,就拿丁府的勢派來說,娶咱們一個鄉下姑娘,還不配嗎?要拿寧姑娘的人才模樣兒來說,隻要把他服侍周到,使他不找野食吃,哪還有什麼說的呢。就是退一萬步想,拿丁府那大的家業,嚇,家稱萬貫,地上千天,盡著他量去糟蹋,一世也花不完,寧姑娘不也是一品的福人嗎?而且,你老也得打算打算,寧姑娘這件事也真不好辦,世宦人家咱們攀不上,鄉下人家,咱們哪裏看得上眼。你老也這一大把年紀了,看著兒女個個都有挨有靠了,我不怕你老生氣,萬一有個‘黃金入櫃’那一天,也省得你老闔不上眼了。而且,你老也得想一想,我們為的是啥,我們為的是你家和丁家,尋好處,你老是明鑒人,要是碰見不懂事的呢,一下子把少爺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在這屋裏的,誰能脫個清淨去。你老是個明鑒人,這時候,可要想一想嗬!……古語說得好,一錯百錯,別把好事往壞辦了。我們呢,一不為財,二不為利,這也不是把個黃花女拖到泥裏去呢,我們姐四個好從這裏掏一把油水。這全都是為你兩家結百世之好,往後你們是丈人姑爺,我們還不是旁四路人,老太太吃鹹鹽,擱那邊給人家後後,我們能得著啥?……而且不圖著別的,也得戀著丁家那片厚成,嚇,好大的勢派,誰見著誰不得低頭,比我們硬的人多著呢,胳臂擰不過大腿去,到後來還不是還得對丁家叩頭納拜!”
四個婦人用槍戟似的長舌輪番向外祖父說勸,外祖父的剛合口的瘡疤,都綻裂了。
“我在丁家四十多年了,我把老命都舍了,我什麼不知道,太爺在世一天吃幾碗飯,也知道,我用你們這些狗養的到我跟前來吹氣冒泡……嗬!”
四個婦人看見外祖父動了氣,便又掏出一張二十多天的紅契文書紅契文書:是土地所有權的執照;和白契對稱,白契是轉讓所有權的執照。。
“人家小爺,也不是少恩無義的,人家把你們下半輩的倚靠都給打算了,這是王爺出的大照,沒有挾帶藏掖,你老經過的多,你是認識的。這是南崗子一塊玉的黑土地,二十天,嘿,好呣,二十天,二十天大畝地,後輩子的吃穿。是全家的性命要緊,還是一個丫頭要緊。人活著才五尺光陰,半世的榮華,碰到手掌子上,讓他抹邊過。……二十天……而且,人不是說嗎,寧姑娘,算命打卦,都是一品官太太。你想一想,說是官太太,要在咱們城裏,不是丁府還有哪一家?你放著這一門子好親戚不巴結,非得找個抗年造負大苦的配咱們這一枝花。……寧姑娘是風絲吹破了臉蛋的人兒,非得找個知疼道熱的,見天像一捧火似的哄著那才行。不瞞您說,小爺是女人堆裏喂出來的,真是知疼知愛,不怕你老嫌我們年輕好說風流,小爺要得寧姑娘過門,要不是用手捧著怕碎了,用嘴含著怕化了,算我沒說……隻要寧姑娘說一聲冷,來不及升火爐,小爺用嘴也得哈三口……黃大爺……放著這個主兒,你不找,碰到門上,你還架腳踢!……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