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二
丁四太爺鎮靜地坐在樺木包嵌的茶桌前,似乎是在等著一些什麼事情發生,左手有意無意地用手指敲著一隻建瓷的茶碗。
等了一會,隨便提起了筆,在桌上宣紙抄本的《家仙錫福錄》上的“是蓋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天命所寄,人神共濟之耳。而上仙錫福,所以格於數者也”的幾句旁邊,又加了一趟密圈。
他正在等黃大爺前來,已經等得有幾分不耐煩。
脖頸慢慢地向右轉了一個半圓,“炕襯”上的文幾上堆的一堆舊書,便映進了眼簾,《目蓮救母寶卷》,《血湖經寶卷》,都散亂地交搭著,最上的一本,是黃緞子皮的《鑰匙真經》——封皮寫著朱字:“奉佛旨傳燈弟子北天王悟道真人齋戒沐浴虔心頂禮手書。”
四太爺心裏突的一震,一幅清晰的畫麵,又闖進他的眼前:
還是兩個月前的事。丁四太爺還不能稱心滿意地來做鷺湖畔的大地主的盟首,他唯一的對頭,北天王,比他家顯赫得還不知有幾倍。北天王家裏,遼海衛的朱碑砷聳立正廳,高麗城的古碗,北宋的瓷瓶,擺滿了檀木的玻璃櫥。三道夾皮牆裏,供著三座鎮宅的赤金菩薩。菩薩底下據說都是墨西哥鷹洋。
北天王為了益壽延年,特意養了好多黃花閨女,鍛煉“紅鉛”。他講求:“添油撥撚,築基煉己,取坎鎮離,嬰兒姹女,龍虎交姤,抽鉛添汞,調養火候,逆轉河車,還精補腦。”“過三關,展九竅,遊十州,赴三島,次第工夫。”這是《達道圖》上麵的經文。
北天王家裏開著兩幢“燒鍋”,鷺湖的白幹,到處有名嗬,他的生意很好。大片的“靛”田裏,“打靛”打靛:靛是一種植物染料,打靛是泡製染料。的工人,都光著腳在“搶靛”:“上來了,上來了。”一片喊聲,聲音裏帶出來北天王的比靛青還要“暴”的幸福……他還開了兩座染房。
在罌粟花的田埂裏,暖馥馥的中午時候,女性的高音,在搖曳的嬌小的人頭鴉片煙結成小葫蘆像人頭一般。裏浮動。“六月——裏呀三伏——天,姑娘——媳婦拉——大煙……”葫蘆裝滿了古銅色的膏漿了。北天王按照老佛的旨意,所應得的寶富嗬,……他有一大片煙田。
北天王連這些睬都不睬,自有那徒子徒孫,替他照應服役,來經營他的家業。北天王自己除了經常跑到各將軍府去捐款之外,便是做功夫。
早起,五朝冠,莊嚴地戴正。九龍鑲金滿繡全幅的道袍,箭袖輕輕拂起神秘的靈氛。牙笏向著丘祖顯聖像,遙遙一點。朝參的儀式便開始了。
先升一道黃表,聲稱南瞻部洲第七十六代傳燈弟子天地門紅陽法真一教主北天王疏表天庭,報告人間細事,哪家作惡,哪家行善,哪家該降福,哪家該罰。
二是天王為民祈福十報恩。一報天地來覆載,二報丘祖道行深,三報三光星辰月,四報父母養育恩,五報……
三是天王普度眾生發願文。我今佛前發宏願,普度天下眾癡頑,人人聽我宣大道,西天佛國在王前……
四是諷頌全部真經,《後有真經》一卷,將《鑰匙真經》宣讀一遍。
天王有一個大庭,屋裏裝著各種表冊和木筆沙盤,專記人間善惡。門前掛著一架二丈長的大算盤,上邊寫著“不爽毫厘”四個大字,王爾烈題。鐵門經年鎖著。有時有的人大著膽子,向門縫裏偷看一下,鬼森森地隻見一片寒髓的漆黑。鑰匙眼裏,異樣的陰風,讓人毛骨悚然……便都連忙退後,不敢再看了。
這一天早起,天王忽然對門徒們宣稱昨夜觀了景,得到靜室去靜坐十天。
坐在寶座上,北天王嘴裏還起黏沫子。身子一悠忽,下部又淌出一些什麼來。天王連忙吩咐王靈官過來,附耳低囑了幾句……囑咐他要住在靜室裏,什麼人都不見。天王回到屋裏,就在丫環的手裏吃了一粒鹿茸丸,才算略略心裏有了底,但精神還有些恍惚。
這時候,京裏正飛下公文要他。已經有人把他告下,告他神道設教,圖謀不軌。
公文飛到府裏,知府便搔了腦袋,一夜抽了二十個煙泡,怎麼辦呢?一則知府曾給他磕過頭拜過師的,二則北天王教徒太多,連衙門裏的快班馬快,都是他的人,說不定會弄得樹沒扳倒,倒砍了自己的手。最後,還是太太出了主意,讓他馬上去和丁四太爺商量。知府這才像得了救似的,連忙催聽差來穿靴戴帽……
那時候,四太爺正愁自己的家業,坐在正廳裏和黃大爺盤算怎樣才能把土地擴充。
“劉老倭瓜,今年又張著口借錢了,咱們要再喂他兩千,他的一塊金鑲玉金鑲玉:是指兩塊地合成一塊地。,可也就沒跑了——到過年秋成……”黃大爺狠狠在大腿上一拍,“太爺,你看,又是一個滿貫。”
但是,太爺卻低下了頭,他感到自己的資金不夠周轉,他歎了口氣,道:
“李小八,那地,雖說是十成的黑土地,可是,我出的價,也算冒高了。……錢,讓這一筆就占了大半。”
黃大爺道:“雙合店——你老知道雙合店也整整喂他三年——也想吃這塊肥肉嗬,可是,結果,是把肺都氣炸了,幹看著咱們白爬進……”
四太爺道:“我是以錢服人哪,他明值八百,我給他一千,我都替他著想,賣地的就賣這一回,是孩子老婆哭瞎眼的錢,我能虧著他們嗎?雙合店,他們對待人,不會有我這份心,他們太狠了!”
黃大爺笑道:“可是隻有這樣大片的地才能往太爺手裏跑嗬,雙合店,積玉堂……那幾個大財主,都想紅了眼,隻是賣地的都往咱府上跑,道理就在這兒!”
四太爺又道:“我是以德服人哪,我絕不忍看他們端著金碗要飯吃。我是成全他們哪,他們是讓地累的筋疲力盡,我是拿錢換他們的地,我還是多給,我是誠心要他們翻翻梢,再走一道好運氣……”
黃大爺又半吞半吐地道:“可是聽說北天王今年也想大拉大揣置地。別人告訴他,‘地是萬年根’,‘有地就有財’,浮物浮錢不行。所以今年他也想一個勁置,他看太爺這幾年專在地上著眼,他也眼氣。所以劉老倭瓜那‘一塊豆腐’一塊豆腐:就是一塊等邊形的田。他也想攖……”
四太爺全身一震,驚詫道:“啥?”
黃大爺又鄭重地回道:“劉老倭瓜那塊地……”
“呃!——”四太爺沉吟地摸了一摸下巴,“也該我抽手不及,燒鍋裏的紅利,都過給李小八了,油房的,我都存了墨西哥鷹洋,今年的糧,我都得屯起來,等明年春天趁大行賣……嗬,這不是跟我過不去嗎?”
老人的眼,散布出陰沉的光輝,他想還是自己的本錢不足,眼看著是紅,吃起來也很吃力,四太爺抬起頭來對黃大爺道:“咱們今年置的地,還不足百天……這還行嗎!”
黃大爺忙道:“一百天怕是打不住!……太爺,李小八那地,和咱府上的地是一樣的,都是有‘藏掖’的。他‘王照’上的是八十天哪,連這些年‘開’的,哼,足足小二十來年了,荒隔,草甸,河套窪子……擔保有一百天開外……要不李小八賣完了怎麼就拍大腿呢?”
四太爺有幾分煩躁地道:“那也不能算數,無論置不置,一年也得百十天地到家,我是有一年便置一年,絕不能放一年空過……那八十天算得什麼?”
黃大爺忙道:“可是太爺,金五老爺今年就得牙幹口臭,他當給咱們的地,就算‘順契’典當土地的人還不起現金,便把地折價償還,叫做“順契。”。”
“那不算數!”太爺幾乎是突然地暴怒起來。
黃大爺連忙煞住,推測太爺心裏真實的算盤,他本來怕四太爺沒想到這塊地,把它當個喜報提出來的,倒沒想到太爺反而生了氣。
經過一段艱難的沉思,太爺才斷然地像宣誓似的抬起了眼睛:
“不能,我不能看著大片的地,落到他手裏——他,他北天王,算得什麼東西!”
黃大爺知道太爺這時所想的,不在地,而在如何才能爭過北天王這一口氣來。於是自己的算盤也就隨著太爺的目光的起落,籌劃著如何才能一定把吞到北天王嘴裏的東西再奪到丁家的手裏來。
黃大爺恭敬地到櫃裏捧出一本賬來,悄悄地皺起眉頭來察看,想在賬裏,察出幾筆浮餘的錢來,使四太爺能多運用幾筆資金。
太爺一看他翻賬,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那本賬不都在心裏了嗎?雖然自己也是沒有法子,可是在自信上卻好像一定必可得到解決。
“呃,我想起來了!——你碰見郝師爺沒有?”
“碰見了,他說……太平捐,還求太爺體恤,北天王還是照老例沒拿,太爺這大的地麵,要是也不拿,那麼古榆城的太平捐,就算沒波波:就是攤派。了……”
聽到了“太平捐”三個字,太爺的臉上,迸出一道獰笑道:“嘿!這回我倒想起了個主意來!”太爺又摸了一摸下巴,隔著茶幾,俯過身來,對黃大爺道:
“你去告訴咱們的地戶,凡是太平捐都在‘十月一’繳齊……不許有一個小錢拖欠。”
黃大爺猛可吃了一驚,他滿以為太爺一定是不繳太平捐了,就是繳也決不能怎的快,可是居然要繳,這使他不能明白。
太爺急急地道:“你去告訴他們,即刻就都交來……然後你再遇見郝師爺,你就告訴他,你要想在太爺的地上要出一個小銅錢來,除非是知府親自要上門來。聽見沒有?”
黃大爺怔了一會,連忙連串地答應:“是,是……”
太爺又道:“等會你就告訴那幾個地媒地媒:買賣田地的介紹人。,說劉老倭瓜的地,我一定置……告訴他們給我看住,別淨指著我的肥豬過年……聽見沒有?”
黃大爺心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太爺把抗下來的這筆捐,從地戶身上收進,並不向上繳,而是用它來置劉老倭瓜這片地。太爺真是打得鐵算盤。
四太爺又探過頭來問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是的,”黃大爺慢吞吞地答道,“是的,明白了。”
四太爺這才哈哈大笑起來。黃大爺也隨著笑了起來,他一麵佩服四太爺的老謀深算,一麵又替地戶擔憂,覺得太爺實在是太殘忍太狠毒了。
黃大爺剛想辭出,忽然大管事囁嚅地走來,手裏拿著紅帖,說知府老爺來拜。
“好罷,請讓在小客廳。”四太爺說著也往外走,心裏想著,他到這裏來做什麼呢?……可是知府已經走進門來,屈身要拜,四太爺連忙過來去攙起,兩個人揖讓了小半天,還是知府先進了小客廳,四太爺隨後進來。
於是歡然地寒暄客套了一番之後,兩個人很快地在煙燈底下便談起頭等機密大事來了。
知府向四太爺討教,請他想個斬草除根的法子,如何把北天王一網打住。
四太爺沉吟了好半天才說道:“也不難,我和他最說得來,隻是風聲太大,很難下手嗬……他是大澤裏的龍蛇,輕易不出窩。”
知府聽出四太爺的話,有些眉目,便趕緊接著說:“所以愚侄的這顆紅頂子,也得擰了。不做罷,一定是互通聲息,狼狽為奸;做罷,實在是枝葉太大,哪裏敢抱著樹身搖一搖呢……所以,一切,嚇,一切都得年伯擔承了。”
四太爺道:“唉,要提起他來呀,就連他爸爸的小名我都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也不過是地方姑息縱容之過罷了。要是從前他在江北洗手的時候,我們大家給他掐掐尖,他也就不敢像現在般的擅作威福了。而今呢,他由江北王,一變而為北江王,居然,大言不慚,借著神道設教,暗中培植勢力……要不及早斬草除根,實在是地方的隱患哪!”
知府放開煙槍,細眯著眼說:“是極是極,他是包藏禍心,伺機篡反,圖謀不軌,已非一日了。……隻是,他人手太多,輕易很難下手……所以,這顆紅頂子,都指望在年伯身上了。”
四太爺重重地吸了一口煙,道:“……不過,也實在有難處。”
知府結結巴巴地又道:“年伯,年伯!……這事非得年伯鼎力不可,靠著我這個小官是扳不倒他的!”
四太爺沉吟了老大半天,這才慢吞吞地道:“……等我施條妙計,給他個措手不及,堂上那時便調派大隊……查抄他的逆產,以清積惡……這叫做雙管齊下,一舉成擒。”
知府聽了這話,霍地坐起半個身子來,大喜道:“隻是愚侄有一句話,不怕年伯逆耳……查抄逆產,統由年伯封存……”
四太爺哈哈笑道:“說哪裏話……”
知府喜得眉飛色舞,不知說啥是好:“……年伯,嗬!嗬!年伯……”
四太爺還在一例推辭:“那不能,那豈可……”
知府道:“隻是年伯把妙計趕快說出來罷,愚侄為了這件事,頭發都愁白了,年伯……”
四太爺這才從容不迫地說:“我想就這樣的罷……調虎離山之計……我設宴……”
知府早把耳朵俯過來,道:“願聞,願聞!”
四太爺倚在大靠枕上麵,悄悄地在知府的耳畔說道:“我想就是這樣的罷……請他,你把人在我暖槅裏埋伏……你看——嘿嘿……你看……”
知府越聽越對心思,不由得喜道:“哈哈……是極,是極……哈哈……高見如山,泥首拜服……哈哈……年伯,方才相約之事,已成鐵案……年伯賞臉……區區之事,尚望年伯不嫌微末,逆產所有全部浮財,由愚侄造冊上報,其餘地畝住宅等項,統由年伯封存!”
四太爺還在謙讓:“那豈可,那未免有些手續不清了。”
知府便道:“愚侄還算是個老公事哩,在這個上頭,上下打點一下,京裏不問,還有誰追究這個!”
知府為了避人耳目,便也和來時一樣,微服簡從走了。
事情就這樣的決定了,北天王的田產在“嘯眾篡反,圖謀今上”的罪名之下,某一個黑夜就記在了丁四爺的府庫地冊上了。鐵打的衙門流水官,知府隻要現錢,土地住宅他報了,那能脫手的一部分,拍賣了,其餘的就都歸到太爺名下。
……
兩個月前的事情還在四太爺的眼前洶湧,忽然,黃大爺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湊到太爺麵前,用著沉重的機密的聲音說了一聲:“妥了!”
出乎意外的,四太爺似乎是受了一驚,再沒有吭聲。
黃大爺連忙做錯了事似的向後退了一步,揣度四太爺的心思。
四太爺向來是用鼻子也可以聞得出是誰走進屋裏來的,每次他來回事,四太爺也都是正眼不抬的,半眯著眼皮,靜靜地聆著。這次,太爺居然好像受驚了的一震。他斷定一定是自己沒拿得穩,把聲音逼得比從前高了。他很想追尋出方才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太高。可是,無論他如何去搜索,卻也並不覺得比平日聲音高了多少。
可是,四太爺,卻又像沒事一樣的,在那裏端坐起來,等著他的陳述。他這才放下心來,連忙用了極低的聲音,機密地湊上跟前,又接著回道:“就在明天趁著大神大神:以狐仙附體來治病的一種東北特有的男巫或女巫。捉弟子捉弟子:開始有狐仙附體,最後成為職業的巫祝,也就是大神了。……”
“唔……知道了!”太爺點點頭。
“他想再求太爺賞她幾天地。”
“唔——”太爺不耐煩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黃大爺便道:“這次不過是借她的口,鎮壓鎮壓,不過太爺,也得看在她往日的——”
太爺道:“那倒好辦,你隻讓她把事情辦好為根,把借她口說的話,都一五一十的說給她,絲毫不要遺漏!”
黃大爺又回道:“讓她下來說,咱們府上是命,風水占的,前生的星宿,現世的陰騭,家仙的保佑,陰宅生陽,陽宅生陰,陰陽相生……還有,那些話,也都告訴她,讓她說盡了,……是,太爺還有什麼吩咐?”
“唔……”太爺比較滿意地點了點頭。
黃大爺拿起了煙袋,便起身再向女大神傳太爺的話。
四太爺又喚轉他來叮嚀道:“嗬,記住告訴她,說北天王是惡貫滿盈,天罰的,你懂嗎?咱們是仙財,多說點……前世的……聽見了麼?”
黃大爺垂手立站道:“是,是。明白,我明白。”
太爺用眼睛看著黃大爺退出去,又拿過來那本剛剛親自作好的《家仙錫福錄》來細細的批點起來。
看到得意處,輕輕地撚著幾天來未曾整理過的胡須,又用牙梳生氣地使勁拂了兩拂,之後,才用上等朱砂密密地畫著雙圈。
果然,明天,就在太平村裏,李寡婦又下來神了。
三間破狼破虎的小馬架裏麵,兩道紅燭高燒。四周圍定了鐵筒似的人,大神臨風掃地般跳上跳下,震恐,不解,急切,緊張的情緒,通過了每個人的心靈。大家都注意看著大仙的一舉一動,想在那裏懂得了自己的命運,也懂得了丁四太爺的命運。
響腰鈴震山價響。
當子鼓,丁丁東,丁丁東,東,東。
穿火鞋,縷紅絛,吞整紙子香,一切都在人的驚奇的震懾的注意裏滾過去。
於是李寡婦,一個膀子挎了兩把紮刀,左手中,另外的一把,沒命地向下邊的刀刃子上釘,卡,卡,卡……
又是腰裏帶的四個鐵鉤子,一個鉤子上掛一桶水,全身像一窩風輪起來……
當子鼓,爆豆價響,扇拂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感情。煉丹的丹球,在每個人的眼前都浮動起來。神秘地,震恐地,希冀地,也看熱鬧地瞪起兩顆眼睛,丹球慢慢地凝固了,凝固成紅氈桌前的半斤對的牛油燭。
眼睛凝住了看著紅燭,大神還是超乎自製地狂妖。
紮拉子紮拉子:是大神的副手,專門答話的。滿臉冒著油汗,心裏非常的玄虛,左說右懇,大仙總是凶凶妖妖地亂砍亂跳。
鼓,拚命地打,紮拉子把腰紮得更緊一點,沉住了一口氣,又連忙哀告:
“大仙家,您在上細聽回稟嗬,你弟子為這事煞費苦心哪,東街商了李老好嗬,西街請到伍鄉紳哪,都一口同音答應定嗬,大仙家你要啥,一定許你啥喲。你要黑毛子黑毛子:豬。成對對呀,你是要成壇成簍的大麥大麥:酒。喲。隻要不要全屯豬瘟病喲。你隻要不讓人上吐下瀉兩頭拉喲。您仙家是功成果滿的體麵仙哪,您九州之上,胡月英的名兒,到處傳哪。你為何和他們顢頇人一般見淺哪,惹得他們雞犬不寧,家宅不安哪。你有什麼隻管吩咐你弟子呀,你弟子一定得為仙家跑在馬前哪……”二大神硬著頭皮,心虛膽怯地喝咧著,把當子鼓敲得響得不能再響地響,好來仗自己的膽。
人們聽得二大神這回答對得不錯,剛想交頭接耳,說大仙姑這回一定得賞臉了。
“呀——呸!”忽然香案前裂帛似的一道怪叫,方才剛擺上的供品,都連碟帶碗地飛了下來,蠟燭湯子燙了一個小孩子的一臉,小孩不由得熱辣辣地大哭。大人連忙把他拉在一邊,生氣地擰了兩把。小孩眨睜了兩隻大眼,不知是哭好,還是不哭好地向著大神凝神。
“我不早就說嗎,我要那丁老頭子親來見我?嗬,可是你們卻還來跟我打啞巴纏……嗬,你們是什麼心思?嗬,嗬?”噗的一聲,一杯熱酒冷不防地潑了二大神一臉。
“嗬嗬哈!”大仙姑看見二大神兩隻手忙著去抹漫在眼睛裏的酒,便瘋狂地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我家住在疙瘩嶺的疙瘩洞嗬,我有千年道行的老仙家喲!……呀呸,哈,哈,我胡月英,哈哈哈!
“我說好言你們不搭下語喲,我發下了下馬威風,你們好比耳旁風噢……
“好東西,我讓你們不見仙的見了鬼喲,我讓你們不信仙的再也不用信仙噢。我讓你三天之內豬全死呀,我讓你上吐下瀉兩頭拉喲。我點名叫姓,叫那老丁四他前來幔香鬥幔香鬥:一種敬神的儀式。嗬,你們鐵打的耳朵,跟我打花岔呀。呀呸,我是胡三太爺的大仙姑喲,我胡月英,今個讓你們認識認識奴家呀。你出去不出五裏地呀,誰家的小豬不吃糠嗬,你出去不到五裏地,誰家的小夥子心口疼的慌噢……我讓不信我的人不得好死,我讓你不交出丁四太爺出來的陽間壽短陰壽長噢。三十六著你們通盤打算哪,我抱馬麟童抱馬麟童:也是二大神,可稱之為法名。你給我拿過歪脖子小鳳凰歪脖子小鳳凰:雞。噢咳,呀呀呸……”
敲著當子鼓的紮拉子,連忙擦了額角頭沁出來的大汗,拿過來一隻肥嫩的白煮雞,放在老仙家的前邊,又畢恭畢敬斟了一杯酒……
“老仙家,請你放下大麥呀,一杯哈拉氣哈拉氣:酒的另一個稱謂。,你口親嚐嗬。他們顢頇人想到或想不到嗬,你們老仙家還是多行大方嗬。丁四太爺雖然說屢請不到噢,你仙姑也得看他身份高強噢……”
“胡說,呀呸,憑他個丁老四,我請他,他就敢不來!”
“大仙家,你千萬不要生氣呀,聽你弟子細稟端詳嗬。今天大家聯名具的稟嗬,全村都請四太爺保佑地方嗬。四太爺雖然還是一定不來嗬,嗬,嗬,……”
“嗬,什麼?”
“嗬,嗬,四太爺他,他,他,他紅呢小車走的穩哪,他早到晚到必定到場噢。”
“胡說,你讓他就來——你們油頭滑嘴,瞎說八道嗬,你們三出兩台心嘴不一喲。”
紮拉子無可奈何地向著大神心虛地一瞥,嘴裏又呐呐不住地哀求。
“昨天李鄉紳親口請四太爺以地麵為重嗬,王老爺,雙手作的揖喲。為弟子心血都用盡噢,請仙家給弟子再寬一天的限噢。”
果然又寬了一天的限,第二天丁四太爺居然也被大家請到了。這真足以使大家驚喜若狂,今天來看的人更多了,四太爺正眼也不抬地,坐在旁邊靜靜地聆著。
大神輪起了鐵腰鈴,花啷啷,連跳帶唱,二大神一邊哀告,一邊扶持,可是大神卻還是凶凶妖妖地跳,叫,喝咧……
“房屋小嗬,柱腳多,大神下來擔待這,上邊天門要離二尺五噢,下邊的地閘你二尺七喲……”
可是大神卻依然如同沒聽見似的亂鬧亂竄。
大家更著急了,說紮拉子太不中用,不但不能服侍大仙安頓下來,反而越弄越凶。紮拉子看也沒辦法,連忙又央告了老朱絕後器,和賈二大神來幫忙。忙混得三個人都是通身的泥汗,這才好好歹歹的,算把大神給安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