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似乎是要斷氣了似的疲倦,坐下來便嚎啕大哭。大家都說大仙姑一定回馬了,這也不是哪個冤魂借著機會來哭訴。可是細問紮拉子,紮拉子卻說:“不,還是大仙姑的神。”不過大仙姑為什麼嚎啕大哭,他也弄不明白,恐怕一定是有一段冤枉,要四太爺給她做主。
紮拉子又哀告了三遍,當子鼓打出各色各樣的花點,可是大仙姑還是噎噎隻顧哭,一句話也不作興講。
丁四太爺等得不耐煩了,生起氣來,便大聲地吩咐老板子老板子:即趕車的。套車。
“什麼仙不仙的,我不信這一套,我是僧道無緣,都是他媽狗啃的邪巴氣,硬讓你們這些東西們,三作揖,兩磕頭的,把我騙來,給我套車,我要回去!”
幾個有頭有臉的,方才敦請太爺來的,一看這種情況,都暗地裏捏了一把汗,慌了起來。大家連忙都戰戰兢兢地走到四太爺麵前來勸留,又連忙跟二大神們發急,催他們趕快把大神答對好了,問出實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也都納悶,看方才那麼凶妖,一定是一個有道行的仙家,怎麼事情還沒弄個有頭有尾,偏偏又像走了神似的呢?這裏一定會有一段蹊蹺。
“你看罷,說不定前生和太爺還有一段露水恩情呢!”袁老禿磕了小尖頭的脊紐背一下。
“咄,你這個不得好死的,這是什麼時候,你還開玩笑!”小尖頭罵他。
還是紮拉子重新換了香案,又許了好多供,又到案前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把大神答對好了。大神又下來,喝喝咧咧唱道:
“三道關口什麼人把呀,四角廊牙什麼人修……我仙家為什麼,把你寡婦失業的捉呀,我仙家為什麼要問他丁四老頭子,他,他,他老丁家呀哈喝……我一來不為著哈拉氣,我二來不為著那歪脖子小鳳凰嗬,嗬,嗬,要提起那歪脖子小鳳凰,他老丁家成車也拉十幾天噢,我幹啥那樣不值錢噢……唉,我為著那,唉,我為著那丁家,他,他那老丁家噢……”
大仙姑說到這裏又哭起來了,哭得大家也都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傷心起來。
“他丁老四為什麼叫四太爺喲,他老丁家為什麼家稱萬貫,地上千天噢。他風水雖說是藏龍臥虎的格局喲,他要沒有我仙家暗中保佑,怎能會有今天噢。他那年一場小病,有二個小鬼魔著他噢,我要不把桃木箭射死那小鬼喲,今天,他四太爺,也早在荒郊野外打邋遢喲。如今他發誰的財,都是發我的財喲,他發財全仗著我老仙家噢。可是我仙家不要名頭不要匾噢,我從來沒在四外去張揚噢。可是他日進鬥金財發萬兩噢,我半夜三更,無處為家噢!……唉,提起了當年事不由我眼淚如麻。我一片苦心,都為著他丁家噢……
“唉,他,他丁老四那老頭子本是白虎星轉世哪,嚇嚇,你叫他丁四老虎,他一點也不差喲。他同我在廣陵大山修行佛法喲,我倆是一座山上,各住各的家喲,我們東不通名,西不道姓嗬,聽經石上有分差喲,可憐我,呀,呀……如今,他家發的財,是冒高漲噢,我還是破廟山門,兩腳打斥滑喲!他家倉子無其數喲,數不過來的,是米喲,可歎我香煙受不了他一根,茶水沒有一盞,逢年遇節也沒有他一個揖喲。我一片苦心變成驢肝肺喲,我可歎你個狠心短命的丁四爺嗬,嗬,嗬,唉!……”大仙姑又嗚嗚地哭了,“唉,我山洞子修行苦又苦噢,我弟子穿的是芝麻花芝麻花:衣衫過於襤褸。噢!嗬,嗬,可憐我的苦命的人噢,如今我也不求金身丈二綾羅褂喲,我也不求三進四進的連廂廈喲。我隻求你起脊小廟五尺五噢,後邊出掃,前出廊牙喲,年節給我斟盅酒噢,有事沒事獻道茶喲!……我保佑你丁四太爺,福祿,壽喜,全城有你的喲,你,你,你個老丁家喲……”
仙姑越哭越傷心,真哭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大家,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互相地交流著一種心悅誠服的讚歎。
小尖頭,尖起了嘴,伸到袁老禿的耳根底下:“大家夥,老說北天王是丁四太爺弄的,誰信,人家丁家發的是狐仙財!”
“連我還往那上猜呢!”袁老禿搔了搔腦袋。
“還提你啦,你馬尾穿豆腐,還提起來了,你還恨不得猜,那小仙姑還和你有一腿不哩。”
“渾嘴瞎噗哧什麼。”
“唉,我就說呣,人家丁家發的財是仙財,你眼氣也是白眼氣的……哎,咱們前世沒福,唉……”小尖頭感觸地抑鬱地長出了一口氣。
……
大仙還是軟人心魄地哭。
大家的目光都偷偷地集中在丁四太爺的身上,看他有何作為。四太爺一聲不響,踱到香案前邊,用手輕輕撚起了一炷線香,在燭火上點著,恭敬地栽在香爐碗裏,又向上作了一個揖,便一句話也沒說,向後退了兩步,用手輕輕一擺,大把便連忙過來扶四太爺上車。……四太爺從容地走了。
從這天起,四太爺便把家業都交給他最愛好的長子大爺來管理,自己便自管放浪形骸,賞心悅目,詩酒逍遙。
大爺就是四太爺青春期的再現,他和當年的四太爺一樣的英雄,果敢,會開辟財源。在丁家的開拓史上,又增加了一柄光輝的大斧。大爺取得了當家的大權之後,依然坐在四太爺坐過的正廳裏,執掌一切。
多麼快呀,轉眼間二十年就過去了,大爺正在正廳裏,翻察糧賬。
窗外的暮靄一刻一刻地濃了,丫環悄悄地過來把燈掌上。
在山裏,黑的就快,高嶺子,擋住了半個青天,太陽一進山坳,夜色便一分鍾都等不了地走來。剛一眨眼,前後左右,都是晚靄蒼茫了。
遮斷了藍天的藍山裏,鐵古咚鐵古咚:大車上麵拴的鐵鈴鐺。在互相答應,大車擰成繩在盤道上走著。直徑二寸的棕繩絞在車軸上,車輪一點也不會轉動,可是車還是有小鬼拖著似的向下滑。汗氣結成了水珠,轅馬的眼睛鑲滿了珠絡。兩半青石色的屁股死命地抵住了山道上的石碴,用力坐陂。老板子穿著趟土牛趟土牛:是一種土製的牛皮短靴。踏在車轅上。用舌尖潤了潤被山風給吹裂了的嘴唇,提尖了滿含風塵味的嗓子,性急地吆喝:“掃,掃掃:馭者喝馬的聲音,叫它後退的表示。!”揚起來狗血浸過的牛皮鞭子,隻一掠,說打幫套的左耳尖,就打幫套的左耳尖,一檁子鮮紫色的鮮血,在清冷的大氣裏,漱漱地冒著熱氣。外套一激靈,車便放笆似的往下山路去跑。
前邊又是雙合店的車燈,又是雙合店的車把大道給楂住了,老板子眼睛一紅,把裏套隻一帶:“得,我我駕——籲——得,我我駕得嘍,駕!”車夫號令牲口的聲音。
一聽命令,轅馬不顧命向前搶車,後腳用力過猛,鐵蹄釘掙脫了兩個鐵釘,石頭子在腳底下一滑,就打了前失。“拍拉……拉。”鞭梢隻一提溜,又是狠狠的一大鞭,轅馬激了,隻一縱,前邊雙合店的車就被擠在道旁了,丁家的車,便一條龍似的,呼隆隆呼隆隆地搶過車去向北跑過。
“拍拉……拉。”大鞭輕輕地在天空上隻一甩,鞭梢的清脆的響聲,就從這個山尖飛到那個山尖去。
深棕色的山麓上,紅色的車燈,鬼火樣的不著邊兒地向下滾。
烏鴉把脖子掖在翅膀裏,聽見了大車隆隆隆的響聲,便從山楂樹上吃驚地飛起來。打場似的在晚靄裏旋,呀呀地詛咒這三天一個來回的老過客。
車過去,暮靄又封合了紫色的秋山,朦朧裏透出來一點榛杆葉的妖紅。
正廳裏,大爺聽見鞭響的聲音,便知道是自家的車回來了。這搶著行市賣的新豆,一定會在掌包的掌包的:就是跟車管錢包的,多半是家人或是管事的。手裏帶回來一筆大錢。
山道向暮煙中隱去,車走進了平川大道。
老板子把兩隻如炬的大眼,從大風帽裏鑽出來,看看前後一柱挺的三十多輛都是自家的大車,便像喝醉了酒似的吆喝:“得,我籲,喝著——得嘍,嗐,駕得——”真快呀,燕飛似的,雙合店的車,拉得更遠了啊。……
那不是“老房子”“老房子”:就是祖宅,後來小爺住的不是祖宅。,前邊黑鴉鴉的一片,屋頂上飄著淡藍色的炊煙。炊煙伸出婉約的巨手,在遙遙地向著這裏誘惑。蒙古型的鼻子聞見了肉頭頭的高粱米的香氣,馬的蹄子就更快了。
大爺闔起了租糧賬,聽了聽那快進大門的鞭子響,便大聲向門外喊道:“喂,來個人哪——上燈。”
……
場院裏,小豬倌氣死畫匠,正把一個蘿卜摔在地上,看它酥碎了好啃著吃。一聽見大門裏車鞭響,便弓起了腰,爬到幹草堆裏,亂摸索了半天。向左右又賊顧了一會,這才一隻手撫著胸脯,想尋著原道走出。
倉子太多了,滿都是大肚子彌陀佛似的圓骨碌滾。小豬倌擠了半天,還沒擠出去。似乎是哪裏慘烈地呼叫了一聲,小豬倌心裏一虛,便慌張地亂跑。
雞架裏,一隻尖嘴的黃鼠狼子,正按著那每天都是第一個來打鳴的黑公雞的脖子在喝血。雞叫的聲音從咬破的喉嚨洞裏鑽出,混合著一種痛苦的血腥。
小豬倌滿頭黏汗隻顧奔跑。哎呀,不知和什麼東西硬手硬腳地撞個滿懷。
“小賊皮,你偷了什麼東西跑,快給你爺拿出來。”
三爺正興致勃勃地到南場院裏一個新相識的姑娘那裏去幽會。不期碰見了這個喪門星,便覺著有無限的黴氣,衝了,什麼喜事都叫這個喪氣鬼給衝了。他伸手就給慌張地跑過來的小豬倌一個嘴巴。
小豬倌隻有用上牙喀喀打著下牙。三爺想他一定是偷了東西去換糖吃,便順手在他身上一搜,三爺的鐵手,不過在他胸前一摩,骨溜涸的胸脯,就立刻塌下去了。
什麼東西黏拉巴唧沾了三爺一手,三爺一回手,便抹了他一臉。“我把你個野雜種,你擱哪偷來的雞蛋,看見大車,你就往外跑,你給誰送的雞蛋?”
小豬倌隻是上牙得得地打著下牙,半個字也說不出。
“雜種,我把你個王八蛋——去你的罷。”三爺沒心思去細問他,哪裏在乎幾個雞蛋,一腳就把他踢到那一邊,揚長而去。
好像做了一件開心事似的快樂,三爺邪迷地打著呼哨,喉嚨裏,不由得打了一個通暢圓和的飽嗝,吐出極其強烈的酒氣。
轉過了白楊林子,來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小屋子,沒等人來開門,一個飛腳,便把門踢開。
“弄盆水來!”
吃吃的豔笑聲,從裏間屋裏傳出來。
“怎的今天這麼大的火嗬,是在哪個——摔了醋壇子來的。”
三爺沒搭語,闖進門來,便用女人的臉代替了洗手水,抹了女的一臉的雞蛋黃子。
“喲,你這個缺德的,不得好死的,你上哪兒偷雞摸蛋去啦,這時候才來!”女的又撒嬌又氣惱,連忙找手巾去擦。
一個黑夜過去了,太陽用著它萬裏的紅色塗滿了大地。照得那肥腴的土壤裏,一片黃金。晚高粱竭力地吸收澱粉質,趁著秋陽來度穗子。
打頭的打頭的:是雇工的領班,一般的都傾向地主。把腰帶狠狠地緊了一疙瘩,一聲不響地操起了鐮刀,便下地去了。一個人抱五條壟,鐮刀一閃,一排青紗帳子的秫秸,齊壓的一排牆似的向左邊倒去。
二打頭的二打頭的:是副領班。把嘴裏剛裝上的蛤蟆煙,在鞋底上輕輕地磕了,便大聲呼喊:“起來罷,黃牛都跑出二裏地了。”
大家嘴角裏都浮出了一種會意的笑。微微搖了一下頭,便又都一步高一步低地下地去了。
大地上滿都是醬鬥篷樣的高粱椽。大車扭成繩似的往場院裏拉。一群姑娘媳婦們便都手裏拿著一把七八寸長的鐮刀頭,到三掌包的三掌包的:就是三爺,因他經常跟車管錢的緣故。那裏領牌子,割高粱穗子。
剛給這邊發完牌子,又到那邊去看鋪子在地裏割下來的一堆堆的高粱或豆子,叫“鋪子”。,搶鋪子的也都是些女人,小孩……三爺真忙。
割豆稈的,一個人抱兩條壟,倏的一聲,一眨眼就是一片空地。可是打頭的還要快:“大家都賣命嗬,明天三爺犒勞你們兩口豬。”
三爺用半個眼睛,瞧著那撿鋪子的一群姑娘媳婦們,便氣衝牛鬥地叫:“誰他媽的不賣命,誰明天可別想吃肉!”
“聽見了嗎,兩口豬嗬,不白讓你們出汗!”打頭的帶著笑喊。
“大片雞屎,明個咱們又抹油了。”二打頭的也笑著喊。
“管他娘,反正這條狗命也交代啦。”有人在抱怨。
“對啦,這才叫狗命不值錢,兩條豬命換你一條狗命。”
“換我的,連你爹的命也換去啦,你爹不是累吐血死的。”
“你小子也得累吐血死。”
“唉,我這傷癆根,已經八年了,都是報效他們丁家報效的喲。但願我吐血,死了,也就安心了。”
“閻老五有眼睛,他會叫你的!”
“你小子也不用給我眼罩戴,你要挨到我這個歲數嗬,不用美,你要不一天到晚咳咳咳,我就大頭朝下來見你。”
三爺賣完了關子,便用著邪淫的眼睛,擠溜骨碌地眨摩著撿鋪子的小媳婦和大姑娘。
後邊老婆子們,看見三爺今天特別的興頭,心裏估量著今天一定會有多餘的糧好撿。憂愁的心,似乎稍一舒展,但是等一想到自己兒女的命運,便又立刻在自己的目前更加重了一層陰暗。幾個白胡子的老頭兒,看了便睖瞪起眼睛,幾根稀疏的白髭在痙攣的嘴角上義憤地抖動了。
看墳的馬成的女兒小精一向是和三爺靠著,小精哪裏是撿遺下的毛豆,她是整鋪子往家來抱,正抱得起勁,三爺便過來製止她。
三爺正和她奪著一抱鋪子,小精央求道:“三爺開點恩罷,兩口豬都舍得了。”
三爺搶過鋪子去,喝道:“不行。”
小精又哀求道:“三爺,三爺,好三爺——”
三爺涎著臉道:“不行,再叫好聽一點的才行。”
小精隻好又叫了一聲:“三太爺——”
“放屁!真混蛋,灌米湯也不會灌,三太爺,不成了我爹的三哥了嗎?”
“是親爺,是親親爺。”
“哎,這樣,才叫你爺愛聽,來,乖乖,再叫幾聲你爺愛聽的,來!”於是小精迷惘地被一隻強健的手給拉過來了。
“來,親親的,再叫一聲,親親的,軟軟顫顫象牙筷子挑涼粉哆哩哆嗦的乖乖的親親爺。……”
那些老太婆、老頭子們,和其餘的一些姑娘媳婦們,看了便互相地使了個眼風,邊罵著邊到那邊去撿地去了。
壕棱上,秋陽裏的暖風吹拂著,三爺一隻手摟住小精的腰板,另一隻手摸著小精的臉……
……
“三爺收了我罷。”小精神經質地激動著。
“你媽願意嗎?”三爺無關心地取笑著。
“我媽有啥不願意,一年到頭,把脖子都曳兩截了,還填不飽肚。我四個弟弟,從三歲到九歲,一到三九天,都光著眼子,不敢下炕,紅蟲似的在炕上爬……”小精幾乎天真地哭了。
“他光著眼子,我管的著嗎?”意外地三爺不但不替她可憐,卻反而咧喝著大嘴,哈哈地笑了。
小精睜大了一雙滿是淚水的大眼,神經質地幾乎要叫出來了:“你們這損陰喪德的黑心利呀,我們老少給你們丁家看三輩子墳塋,大大小小的……”
她可真想數落他一頓了,可是一轉念,卻又軟了,吃在人家地皮上,長在人家地皮上,跟人家吵還有好處嗎?全家的性命都捏在他的手心呢!
小精用眼睛看了一下他的一雙粗大的帶毛的巨手,便狠狠地用上牙咬了下嘴唇,代替了一切的憎恨。
這個矛盾的表情在三爺的眼裏,便反映出無限的愛嬌,引動他用著一排黃色的門牙,淫狂地去啃齧小精的臉龐。
“別鬧了,咱們去看他們撿多少了。”剛說完,小精又後悔起來,她們現在也許正撿得歡,要是三爺見了,又發起猴脾氣來,不許她們盡量地去撿,那可怎麼辦呢?還不如再糾纏住他一會兒,讓她們多撿些。
忽然,前邊漫岡子漫岡子:不太高的土岡。上,一個人影正拽著一抱豆鋪子,向下坡路跑去。鋪子太重了,那人還趔趔趄趄地不易拉得動。
“你看,”三爺打趣地搬過了小精,一手指著漫岡子,“也不知又是哪個不知輕重的老家夥,一抱就抱了那麼多的豆鋪子,也真不怕自己累死,哈哈……”
三爺又是一片狂笑,小精不期地又習慣地打了一個寒噤。
可是,突然地,三爺豎起耳朵,向漫岡子驚奇地注意了一刻,立刻就收拾起了笑容,獵狗似的一竄就跑上前去了。
隻聽三爺像狗吠一般大聲嚷道:“嗬,好雜種,嗬,是你嗎,你,小玲,你偷豆稈!”
三爺一把便揪住了小玲子。豆鋪子撒了滿地。
一半是為了三爺的充滿了色欲的眼光,一半是為了慣有的心跳病。小玲恐懼的血液奔流得把心髒都快衝破了。三爺的憤怒是真的呢,還是做作的呢?她是推斷不出了。她全身在震顫,她的臉色,無血液的慘白,她看不出,三爺嚴厲之中,還蓋著一副微笑的鬼臉,是要脅著她溫柔地服從,於是她怔住了。她不能的,她意識不到,人類在工作之外,還有享樂,恣縱,調笑等等的事情。她癡呆地立在三爺的前邊。
“哼,你爸爸,便是個賊,又揍出你這個賊種。”三爺的口氣,已經有點取笑的意味了;但是臉色卻還沒有變,因為他要的是用這怒氣使對方快快俯就。
但是小玲不能看出,聽到三爺一提到她爹,她的心跳得更凶了。她爸爸的命運,她是知道的。偷了丁家的三匹馬,想牽到江北去賣。還沒走出十裏地呢,便被丁家的人追著,星夜拿到府裏殺了。腦袋依了太爺的話,盛在木籠裏,在鷺湖畔給丁府鎮的街反動統治者殺人之後,將人頭掛起示眾,叫做“鎮街”。。直到都掛臭了,還沒人敢領。……如今這命運就要降臨在她身上了。她全身都迸裂了,她猛可地一喊:“我不能這樣的死呀!”可是還沒等她喊出呢,眼前隻一黑,她便倒下去了。
……
“哼,想著你的身子骨,就這等的沒勁兒,我不過誠心想嚇你一下……就一悠忽地挨在人家身上不起來,偌大的姑娘,也不害個臊。”三爺看見她已經醒轉來,便輕描淡寫地遮了過去,一隻眼睛又了她的臉色,等她來俯就。可是她不能,她對於這種人生是太生疏了,連著一點暗示她都看不出,她隻有沒有表情地顫抖,沒有眼淚的悲抑。……一眼看見自己小小的胸脯,毫無憚忌地裸在外麵,便趕忙用自己的手緊緊地掩上。三爺用眼睛了那八分熟透的小乳頭,臉上便升起來一陣子酒糟紅:“解開出出風兒,你才緩醒過來的,幹啥又和我小臉簸箕的裝正經?呸,去罷,隻配在墳圈子後頭勾泥腿。”
小玲怔怔地聽不懂他的話,可是心裏卻更害怕。
“呸,真晦氣,偏偏會碰見你個比木頭疙瘩多倆耳朵,比石頭疙瘩多副下水下水:心、肺等物的總稱。的賤貨,人家的好心好意,一到你跟前就都成了驢肝肺了,也虧得你長副好臉子,閻王爺錯把一張人皮你披,你也沒打聽打聽三爺在這城裏要玩哪個姑娘,她不得好好地給爺侍候著,偏是你這個就是珠簾寨的城門,老爺進不得……你隻配在後場院裏,去勾引那些泥腿們去吧!”三爺一把推開她,剛走出一步遠,卻又回過頭來,看看小玲還是恨恨的,沒一點兒活氣,便“呸!”的一聲吐了她一臉唾沫。
小精還猶猶疑疑地不敢走近前,也摸不透三爺到底是什麼心思,隻是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一眼看見三爺的唾沫吐到小玲的眼睛上,便像吐到自己的臉上似的,她半自覺地半下意識地用手向臉上一揩,眼睛的淚水便簌簌流了。
三爺看見小精流淚,便轉過來向她吼道:
“別貓哭耗子的假慈悲,又和我掉小臉子,我也沒欺負她,我隻嚇她一下,她就一攤泥似的賴在地上不起來,她都叫窮神蒙了眼了,眼看見財神爺來叫門,也都躲在鍋腔子裏,不敢出頭……咱們不理她,來,看看那些窮骨頭們撿地撿得怎樣了,今天三爺大大方方的散一回窮,遮遮晦氣。”
三爺懷著一副鄙夷的心思,捉住了正在田裏吃草的全掛景泰藍的馬鞍的紅鬃馬,把小精抱在懷裏,打起馬來便跑。邊跑邊說:
“哼,睜睜眼看看,從頭道溝一字長蛇陣地排到七道溝,黑嘴子大川,東邊裏山場,鷺湖畔河淤地,叫叫號,有哪塊地方不是姓丁的,敢詐著膽子答應一聲?也虧得她把幾把豆子,夾在眼皮上,駭得耗子見貓似的嚇得昏過去。”
三爺一麵怒氣衝衝地罵著,一麵狠命地掄起了馬棒打在馬的臀上,馬便大嘶一聲,向下截地飛樣奔去。
一排大車,正拉著豆子忙,割地的年造們年造:長工,以舊曆一個年度來計算工資。,腦袋都像開飯鍋似的,蒸騰起疲勞的汗水。
車鞭一響,大車便在橫壟地上一下一下地顛簸,豆稈也就隨著它往下掉,一群衰弱的老人,婦女,小孩,便像工蜂似的,糊住了車尾。
三爺一看見這種瘋狂的搶地的,反而想借他們來報複小玲來。三爺站在地頭上,大叫一聲:
“搶地呀,看哪個孫子不搶!”音尾裏,三爺爆炸了一陣快意的洪笑。
人們知道,三爺這回又拿窮人來尋開心了。於是暫時都把自己內心的憎恨的,激憤的,要報複的感情,都壓製下去,去搶豆鋪子去了。
“男盜女娼的姓丁的!”搶鋪子的人們肚裏都迸裂出人類最醜惡的罵語來。但是沒等把憤恨的情緒升得再高,一看別人已經搶到自己的手邊,便連忙也搶起來。
“你怎搶我的呢,到我懷裏就算我的!”
“你叫答應了,哪棵豆子上寫的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你的?”
“要是你的,你更不能認識人了!你不看見有幾天地的人,父不父,子不子嗎?”
“都是老天爺的!”
“你們拌的什麼嘴,都是丁家的!”三爺聽了,笑得連氣都喘不出來了,“鷺湖畔除了我們丁家誰家還配有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