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二(3 / 3)

小精,心裏更難過了,他的弟弟在人群裏搶的最起勁,看她站在三爺的跟前,便向她不知是好意的,也不知是惡意的擠眉弄眼,小精,便悲哀地低下了頭……

漫岡上,小玲探過頭來,見了這邊搶得這麼起勁,而自己不能來參加,便俯在地上大聲地哭起來。

三爺回過頭來,狠狠在小精的臉龐上擰了一把,說:“你看多有意思,越搶日子過得越好!”

知趣的大佃戶馬駿,又把黃蘑扣小雞,讓大妞給三爺送到地頭上來吃。

三爺瞟著那邊燒毛豆的小姑娘們,心裏便浮出一層迷惘的微笑,眯縫著眼睛狠狠地看住小精的臉上。

……

黃昏裏,大爺正在老墳上察墳察墳:查看墳地有無掘棺盜墓砍伐封樹的情況。,察完了七月十五添的土七月十五日是中元節,有盂蘭盆會,一般的也是在墳前燒紙添土的時光。,還帶著土香,知道已經添了土。但是看到李老爺的墳頭上又壓了白錢紙,不由得就惱怒起來,便找老看墳的過來問話:

“我說李老爺的後代,到底給你多少錢,你總得回護著他?”

老看墳的恭敬地立在一旁,低聲小氣地回答:

“爺,實在不敢,昨夜裏,一宿沒眨眼,也沒看出動靜。可是早起一看,墳頂上又壓上了新紙,爺,實在不敢。”

大爺還是怒容滿麵,拿著馬鞭指著李老爺墳頭的白紙道: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李老爺他是太爺跟前效過力的,沒家沒業,東奔西撞,為丁家把老命都舍在裏頭了,所以太爺可憐見,便恩典他,把他葬在咱們老墳的墳邊上。哪成想,村子裏不知是哪個王八蛋羔子,看出來這一門是花紅,頂名冒姓,逢著初一十五便到這裏來燒紙,這分明是看著咱們的風水好,是到這裏來‘借氣’借氣:就是有的人家願把自己的祖先埋在別家好墳地裏,貪圖發家。的呀,要全是這樣做起來,我們丁家的風水不都讓他們敗化完了嗎?咱們還過的什麼日子?我就不信,坐了個通宿,就看不見壓白錢的。”

老看墳的笨拙地答道:“爺,實在不敢。”

大爺越發生氣起來:“我丁家老少輩對於使喚人從來就沒嚴過,所以慣的你們連個老規矩都錯過去了,你們也沒想你們是吃著誰家的飯長大的,你們就這樣的沒良心,居然和他們一個鼻子眼通氣。你想,他偷偷摸摸到咱祖墳上初一十五地亂禍弄,到底算是誰的正派子孫,這是哪一家的規矩!說給他挪了罷,一則怕動了地脈,二則也對不過保過駕的換過心的……可是現在要從寬來辦呣,可是你又從中作梗,到底這是如何居心哪!”

老看墳的站在一旁,隻是連聲地說:

“爺,實在不敢!”

大爺把眼睛瞪得溜圓吼道:

“我不問你敢不敢,你隻黑價警醒點,把偷偷來上墳的人拿住!咱好把他痛打一頓,把他關起來,你懂嗎?”

大爺不耐煩地拉過了馬韁,跳上去,就向下邊跑去,走出不到幾丈遠,大爺又撥回了馬頭,對著這鵠立相送的老人,大聲地嚷道:

“我這幾天聽說,你們家的小精什麼東西的,又把我們老三迷住了。你們這般玩意兒,怎麼竟打這個髒算盤,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過癮,他那東西本來不成器,都是你們這般混東西勾引的,我告訴你,這風要吹進四太爺的耳朵裏,你們可得先摸摸你們自己的腦袋。”

一種沉重的感情在鞭笞著那老人,羞辱,恚憤……像鉛塊似的灌滿了他的全身,淚水昏暗了老人蒙矓的老眼,但是他還掙紮著,把頭抬起,用著非常澀窒的蒼音,把自己認為唯一得體的話說出:

“爺……實在不敢……”

大爺卻連聽也沒聽,撒開馬韁,便到各窩棚去察糧去了。

“察糧”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嚴重的工作之一。地麵是這樣的大,方圓不下幾千天,每個窩棚都得派人去分糧,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幾個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莊稼不懂得莊稼,有一個便算一個,凡是男性,甚至十歲的小爺,都要被派到一個比較可靠的窩棚去分糧。大爺自己便作了這察糧行軍網的總巡邏,到處逡巡。

天氣是火燒雲的秋陽天,大爺騎在馬上,還嫌發燥,便把銀灰庫緞的小開衩袍的懷兒都敞開來兜風。

愣頭青大螞蚱穿梭似的在大野地裏打飛旋,薄明的翼子像迎著風兒沙沙作響。剛想落下去,可是一猶豫,卻又折上去,沿著大氣滑行。

地氣地氣:便是從大地蒸騰起來的水蒸氣,遠看是浮動的。開飯鍋似的向上翻,震蕩的,波動的,千萬條雲卷,在關東沃野上跳躍,十裏外的小村子都被地氣罩住,像隔著彩虹一般在太陽光裏浮耀。

這幾天大戶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從壕埃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百裏。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著,有高粱茬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層銀灰色,穀地的秧草堆,像柞絲窠似的堆在田裏,東一堆,西一堆。豆地的特色,便是鋪滿了散亂的半幹的葉片,是誰家的毛孩子燒毛豆,把丁家的地頭燒焦了一大片。

幾個野孩子,從地裏撿著了發紅的高粱茬,爭著往下擰,有時擰不下來,便把小嘴從地上接在擰傷的地方,狼狽地吮吸著。有幾個會套雞脖的,都熟練地把用鐵絲彎成的套子套來的小雞,用黃泥厚厚地裹上,在豆葉的烈火上,烤焦了來吃。吃完了,又用餘火把瓜打板,棱頭青,扁擔鉤……各色各樣的螞蚱——扔在火裏,連灰帶土又送到貪饞的小嘴裏。

孩子們吃完了,用手把多餘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臉頰上抹了一個怪樣的蝴蝶兒,便把秫秸褲秫秸褲:就是高粱稈外麵的葉褲。截成的哨子,放在唇邊上吹了。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頭上去偷蘿卜吃呀!”一個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子喊。

哎——又一哎罐——

騎長的馬哎,跨長的呀槍,

二十年的英雄哪裏去啷,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個孩子便想起了水歌來唱了:花喇喇——啦喇啦——那個孩子,也不甘寂寞,提起了喉嚨,也來向他唱答了:哎——又一罐——

老爺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顛,

唉,提起我那家兒哎又在那兒邊!……花喇喇——

歌聲,從哀涼裏發掘出生活上的痛苦,於是孩子們便把自己的田野裏的憂悒,也都借用了幾個土生土長的曲子編排到裏邊去,他們又接著唱:你的家呀,就在那廟堂兒邊,

鋪著地呀,蓋著天。

一頭枕著黃河呀的水,

兩腳蹬著那太行山。

餓死腆著肚子走哎,

凍死迎著風口來站,

霜兒降嗬變了的天,嚴霜單打獨根草,

棱頭青的螞蚱嗬,浩,哎,草棵裏鑽。

幾個孩子們,都大人似的互相打鬧一番,但隨即就用了一種神氣暢旺的鼓噪,把這種淒涼的氛圍攪散,大家便不約而同地都拿起了狼頭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太爺的地頭裏拔蘿卜去了。

大爺坐在馬上,看著他們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覺到自己是已經衰老了。他感悟地歎了一口氣,自己每天價這樣忙忙碌碌,到底是為著什麼呢?還不如那幾個無拘無束的孩子,吃飽了一天不餓,在田地裏,他們才是神仙。“葛天氏之民歟?無懷氏之民歟?”

可是剛一回頭,想用妒羨的眼光,再看一次他們無拘無束的生活的時候,偏偏闖進視線裏的,是一個小孩子,舉起一隻崢嶸的小拳頭,咬著牙,在對著他的脊背比試。大爺看了立刻全身都浸在冰裏,從前心一直涼到了後心。窮人真是要不得的嗬,一點兒也不要讓他們得臉嗬,他一得勢,富人便沒活路了,除非讓他們從早起忙到晚上,腦子裏啥也來不及想,那他就老實了,賤種呣,主賤。

大爺越想越有點激憤了,但是看見那幾個孩子對著自己那樣不懷好意的敵視,自己不由得也有點悚然。他覺得自己的法力,本來是足可以鎮撫這一鄉了,但是今天由於這個小小的啟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擴大起來。使他聯想到許多數不清的敵意與暗礁,形成了一個極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顆快樂的心,使他開始覺到大地主的威力,也如戰敗了的大將軍一樣的,也有可以垮台的一日了。他連忙把馬狠狠地打了兩鞭,很快地離開這群可怕的孩子們,他氣急敗壞地向前飛奔而去。

他跑了一陣子,一抬頭看見了張地戶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擋住了一麵。開拓的血液,又在他的周身裏交流了。跳板已經旋了三旋,可是幹草還一層一層往上背。兩垛已經用石灰很精致地鎖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垛,卻還接著往上椽。這種莊園的出奇的豐大,該是給他這世襲的地主一種何等的衝動嗬!

張發本來是光杆一條槍,如今自己也有幾十天地了。這都是我們丁家喂出來的。唉,好則他侍候丁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察他了。到張才家去,隻有他家今年莊稼不濟,得好好刁難他一番,要不然來年他還要耍賴。

大爺緊緊把馬打了兩下,便從張發家門口飛奔過去,後邊還聽見張發家的小孩子殺豬似的往上屋跑:“大東家老爺來察糧察糧:地主常怕佃戶趕行先賣,所以常把佃戶打下的糧予以察考,使他們先交租子。來啦……”大爺理也沒有理,便騎著馬跑了。

夜色漸漸圍襲過來,把槍叫上了頂門子,四下的望了一望,馬鞭子更沉重地打在馬上。

已經是戌時了,到了張才的家。

怪呀,大爺心裏想,本來這裏應該熙熙攘攘的正在“約糧”約糧:就是過鬥。才對,哪曾想裏邊,居然會靜無人聲,隻從毛頭紙窗透出來一盞昏暗的燈光,顯得四周圍格外的淒冷了。

大爺懷著一肚皮的狐疑,倒提了馬鞭,用腳推開了兩扇柵欄門,就進來了。

屋裏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吊板上放著幾個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滿了地上炕上的一大片空隙。幾隻烏拉橫倒豎歪地放在炕上,烏拉草一團一團地放射出腳汗的臭氣,一點也不退縮地向鼻腔猛襲。

牆上幾張年畫,已經被煤煙熏得一點輪廓都沒有了,隻有一張曹操的白臉,還在霧樣的燈光裏,浮動著奸刻的苦笑。

大爺倒透了一口冷氣,便想立刻退出來。可是一轉眼,忽然看見牆角裏的黑隔棱裏似乎有兩塊門板正在那兒停著。一團生氣毫無的敗絮,端端正正擺在板心。大爺乍著膽子,搶上了兩步,一手便把舊棉花套子揭起來——

“咦,什麼?死屍!”

鬼的意識立刻在大爺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覺地碰了一下冰涼的槍管。捏住槍,心虛地從東屋走到西屋。什麼也沒看見,隻有一個棕色眼睛的黑母貓豎起了尾巴在伸懶腰。

還是馬上離開這座陰森的墳墓吧。

可是剛一轉身,卻聽見一片嘈雜的罵詈聲,漸漸由牆角轉近。從腳步的雜亂裏,可以顯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裏轉來。

“這算什麼,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幾起,你便這樣呼天搶地想誣人,你也沒摸摸你那個虻牛卵子,可還想要不想要了。”聽聲音可以知道是大管事的。

“真的呀,李老爺,不是我爺爺聽錯了鬥,實在是小爺記錯了,後來我爹背地裏念道幾句,小爺聽見了,就是劈頭蓋臉地打,一馬棒就打死了……也不怨……”聽聲音和語氣是張才兒子張萬山在剖辯。

“放屁!這還談到怨不怨,怨他命短。”還是大管事的罵聲。

“傻孩子,聽中人說一句話,誰是誰非也不用提了,歸根結蒂一句話,是老頭兒的老骨頭經不起磕打。”

後邊這段話,兩個人的聲音是一起發的,前邊的響聲特別的高,把後邊自稱中人的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

大爺聽了張才兒子剖辯的聲音,又看看躺在木板上的蒼黃色的臉,臉上蒙著一片無告的哀愁,心裏不由一震,這才覺得這樣和善的老頭,實在是不應該有這種死法。……可是誰讓他背地裏叨咕來著呢,這怨得著嗎?這死是應該得分!

人聲更近了。大爺很想抽身便走,為了一會兒人多了,難作腔。可是人們這時候都已經闖進門來了。

張才的兒子一看見大爺在這裏,便像遇見講理的似的雙腿筆直地跪下。腦袋磕在地上砰砰響。一腔子的控訴便都萬馬奔騰地塞在喉嚨口,擠著要出來,可是偏是拙笨的嘴唇,太不聽使喚,痙攣地顫動著,拚命地才擠出幾個聽不清的句子:“……實在是小爺聽錯了……後來,又過的鬥……都沒錯,……大管事李二爺親眼見的。……”

李管事聽說他是親眼見的,便罵道:“放屁,你沒過錯,少爺能聽錯嗎?現在你又跟大老爺號什麼喪?”

大爺,依然神色不動,也沒準對著誰便說:“你把老頭先抬出去埋了,回頭到我那裏,我有話跟你說,現在的事,有大管事的在,我還得趕著到幾個地方去……我忙得很,我也不是專為你們家活著!”說完一扭身便向外走,滿不在乎地踏出門檻,就在院心裏騎著馬穩穩當當地出去了。

走在道上,心裏還氣惱張才的兒子一隻笨嘴,怎的那麼不會打圓場,非得把這個過錯都栽到少爺身上不可,你就不會把不是都擔過去,把麵子遮過去.然後暗地裏托個人向我說句好話。我還有不貼補你幾吊的嗎?你這麼一來,不是把大管事的這些人都裝在裏頭嗎?這種蠢東西,真是沒辦法,頂好的事,讓他一弄便砸鍋了,非一口咬住少爺不可,咬住少爺,你不白咬?是能咬出錢來,是能咬出命來……可是大管事的,也實在混蛋,張才那老麵瓜老麵瓜:老實人。似的人……讓就讓他一點,也就完了,何苦弄出人命來,添麻煩……唉,處處非你自己個親自經手不可。

想到這裏,大爺簡直有點憤怒了,很想對著四周圍包圍著來的黑暗放一槍。眼前來到呂存義家裏了,這時大爺才有幾分喜氣,帶了一身的灰心和倦怠,懶懶地牽過馬來,交到呂存義的老早就已經伸過來侍候的手裏。

丁家的地,本來是不許人轉租的,但是呂存義包了一個莊子,然後又分租出去,因為糧交得又快又好,所以丁家也就默許了。因此,呂存義在丁家大佃戶裏麵也是得臉的一個!這時呂存義滿臉堆笑,蹣跚地走過來,匆遽地打洗臉水,用新手巾給大爺打手巾把。

打聽出來,大爺還沒吃晚飯呢,呂存義這才意外地滿意地笑了。

他悄手悄腳,像個不倒翁似的,呂存義從大爺的屋裏轉進了二兒媳婦的房裏,便機密地囑咐她說:

“大東家老爺來了,你得好好地侍候,咱們一年的指望,都在這一麵了。咱們要把他答對好了,日子就好過了,要不然我們怎能打出一個江山來……你聽見沒有,大爺還沒吃飯呢,趕快預備,露露手藝,快,灑脫點,黃蘑扣小雞,口重點,把鴿子捉幾個,挑母的,炒肉瓜子,快!快!快!——”第三個“快”字給喜悅吞了一半,他便像個老陰謀家似的,前仰後合地回到大爺跟前,賣弄風情地說:“我看東家老爺走的有點累了罷,弄口煙咕嘟咕嘟,別家置備不起,我這小門小戶倒反而現成些,還是鐵鬥飽槍!”

大爺不耐煩地把鼻子向前一拱,便算是回答了。

“哎,你還是把飯快快地弄來罷。”

“是,是,喳,喳喳,喳:就是“是,是”,清代跟班的都這樣回答。。”

老頭兒連忙跑到外間屋,故意提高了幹澀的嗓子,向著下屋高聲喊道:“二媳婦,你把菜弄得麻利點!”老頭兒得意地把這頓飯的製造者的名分宣布出來,便又偷偷睜開了一雙多肉的蛤蟆眼,著大爺是不是也有一絲兒笑意。

菜上來了,老頭兒咂嘴咂舌地誇獎這菜的滋味,乘著縫兒,老頭兒又理清了自己說話的次序。

“大爺你不知道嗬,你老深宅大院的不常出門,今年偏是咱們的地窮趕上……崔老八,他,他,他的地調成了壩,往咱們這地撇水呀,大老爺,我不是說嗎?……”老頭兒斟了頭盅酒的時候,便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吞吞吐吐地說。

“大爺,我不是說嗎,憑咱們丁府的地,他,他崔老八敢撇水嗎?……是,是……嘿嘿……大爺聽了,又笑啦……可是,可是,我不是說嗎……偏是咱們的地……嘿嘿,……大爺,我不是說嗎……偏是,真的,……越窮越趕上……”老頭兒搔了搔腦袋又斟了第二盅酒。

“大爺,吃吧,這是新抓的鴿子,肉丁瓜子,嘖嘖,大爺的口胃,我是摸透了……大爺,真的,不瞞您說……真的,我不是說嗎,這是二兒媳婦炒的呢……新過門的二兒子媳婦……真,嘿嘿……”

大爺越聽心裏越氣了,什麼東西送到口裏,都先改了口味,都是鉛塊一樣沒有滋味。

可是呂存義自己,卻覺得大爺的每一個沉默,都是給予他一個滿意的回答,於是他又高高興興地斟了第三盅酒。

“嘿嘿,沒別的……嘿嘿,小意思,二十石,真的,我不是說嗎……攤著點水,地今年有些個澇,大爺開恩……二十石……嘿嘿,不多,二十石……”

這是個囁嚅的侏儒嗬,大爺的心裏真是有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厭惡,統共不隻二十石糧嗎,也用得著你這樣低三下四的,跟我賤忒忒的多難堪,你越是這樣的,我越不給你順碴兒,我的脾氣跟三爺不同,……於是,大爺肅然地把眉毛一橫,脖子向前不耐煩地仰了一仰,老頭子滿腔的希望,便都簌簌的落了葉了。

半天,半天,這才想起來斟第四盅酒。

飯後,大爺雖然滿身都是煩倦的暴躁,但是為了要表現出一個大東家的精悍與威棱來,所以連碗茶都沒喝,便傳話,叫開倉門,“過鬥”。又問原是哪房的少爺或管事在這裏。傳了半天,說是本來是李跑道的在這裏,今天晚上又回府去了。大爺從別人的嘴裏,聽到他去“討會”討會:是一宗帶有迷信色彩的賭博。去了,心裏又激起了一層火上澆油的暴怒。

一看場院的堆兒,就知道今年他吃不著香的,他今年的地著了風,上的糞都讓風“爆”了。但是,一想起他那副蠢相,心裏就惱,一定得給他個好看,大爺便挑起眼來:

“穀子‘瓢子’太大“瓢子”大:就是穀子裏麵皮多了。,得‘重風’,——‘葛肮’太多“葛肮”多:就是糠和莖葉等物多了。,不行。”

呂存義連聲地叫著,“大爺!大爺恩典!”

“呃,你們今年的葺房草不錯,留出五百來葺房。”大爺隻是不理,看見葺房草又要了五百捆。

“真的,大爺,真的,我不是說嗎,大爺,得‘讓’點,實在是……大爺,真的……我不是說嗎!……”呂存義急得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大爺隻是一味不理,還在找碴兒:“秫秸‘個兒’秫秸個兒:就是一捆秫秸。太小,得‘破個兒’……”

呂存義又央告道:“大爺真的,吃的都、都不……”

大爺看了穀糠也要:“穀糠寬點,算二十石罷。”

“大爺,真的還不到,真的還不到……”呂存義簡直不知道怎樣答對是好。

大爺翻了臉道:“要不然‘過鬥’。”

老頭兒一聽心冰涼了。怎麼的,我對答的也不錯呀,這不明明跟我開玩笑嗎……嗬,是的,一定的,是二兒媳婦今天的鴿丁肉裏的鹽花子擱大了……哎,一定的,這小缺德的……侍奉大爺也侍奉不好。他連忙趕到大爺跟前,連聲地賠笑道:

“大爺,真的,大爺,好大爺,大爺在開玩笑。……大爺,真的莫開玩笑,我不是說嗎,二十石,我的吃糧嗬。……”說到吃糧,老頭兒真的有點兒要哭了,他想,活了一世,這回可算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爺回眼瞪了他一眼,大聲地喊道:“什麼,我在開玩笑,我在拿真銀子現錢來和你開玩笑,我在拿血汗的家業來和你開玩笑?”

老頭兒像挨了一擊一樣,全身縮了半截。本來他已經花了好多的本錢把李跑道的答對得心滿意足了,今年的二十石糧是可以少交了,哪成想大爺親自來察糧,其實大爺來也不要緊,隻要把他答對樂了,一天雲彩也就散了,可是,哪成想,如今,一定是這個小媳婦把菜弄得不對大爺的胃口了……唉,如今弄得我一家的吃糧,都飛了……飛了,這回算飛了。老頭兒的心可碎了,白忙了一年哪,白忙了一整年哪,還撈不著吃。

……

二十年來,自從十幾歲理家,如今整整二十年了,大爺從沒有過一次像今天夜裏這麼別扭。一切都好像印錯了的套板似的,該是黃的地方他卻印了藍的,該是藍的地方,他又特意地印上了黃的。三爺吧,一天到晚都像一條狗似的,每天都馱著幾個穿緞的姑娘們,從東村走到西村,陽春那孩子,偏偏失手打死人,呂存義那鬼東西,偏一點眼色也沒有,夾七夾八地磨豆腐。

怎麼,今天,酒裏頭也一定放下了蒙汗藥了,為甚麼隻覺得頭暈呢!

種種的不適,密接在一起,聯成一個無形的圈子,而大爺正作了這圈子的中心。大,大到一會兒摸不著邊,小,小得箍到脖上喘不出氣來。大爺一個轉動在烈火的圈子裏的毒蠍,有著強烈的毒素,卻嫌沒有攻擊的對象。要是真的把尾尖的排毒管,毫不顧惜地點在自己的背脊上,卻又找不出一些一定要自殺的理由。可是,就這樣的活熬著,又是怎麼樣的難忍呀!

今天,大爺真算是太痛苦了。自他有生命以來,世界就像一個春天的大海,任他自由自在地遊泳。沒有一個不順碴的事兒敢直對著他。他仔細看了一看走過來的路,好像一條剪得平平的絨帶子。可是偏是今個他就把不住四平腔了。幻滅又有點迷惘,煩躁,惡心,怒火從天靈蓋往上竄。鬧病罷,這種鐵打的精悍,是很難得生一次病的,可是煩躁卻螞蟻似的爬滿全身,脊椎骨都有點痙攣,酒氣在撕裂他的喉管。

不知是攙了誰的手,進了一間暖烘烘的屋子,屋子怎的熱,哎,也解乏,睡罷,他胡裏胡塗脫了衣裳倒下,覺得輕爽了一些兒,可是太陽穴還像要炸了似的跳,鼻子也混蛋,打了一個鼻嘶又打一個。

他連忙掀了被子想睡下,被子裏邊是什麼時候早就躲進了一個白酥酥的女人……

外邊似乎透進了一下呂存義的得意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