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一

這是每個鷺湖畔的子孫們,都能背誦的一段記憶裏的傳說,這是記憶裏的永遠不能忘記的最慘痛的記憶。

二百年前,山東水災裏逃難的一群,向那神秘的關東草原奔去。

這長蛇的征旅,背負著人類最不祥的命運,猥瑣的,狼狽的,在那灼人的毒風裏,把腳底板艱難地放在那焦砂的幹道上,企望著,震恐著,向那“顢肘子”的國度進行。那曾經禁閉過的王國。

大隊裏,一切都是破舊的,頹敗的,昏迷不醒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單調的。

忽然,一道銀光一閃,似乎是白馬尾的蠅甩的一甩,人的眼前一亮,但遂即就有一個醜惡的人影,遮沒了這白色的一道。

一個被饑餓損害了的老醜婦,把三升炒米放在水罐裏,外邊用一條油幹的豬水泡包了,放在臃腫的背上。兩隻帶紅絲的眼睛,偷偷地向左右不住地賊視,似乎是她曾偷了誰的東西,又好像怕誰去偷了她自己的東西,一會兒用手揩了揩鼻尖頭上滲出來的黏汁,一會兒又疑心地用手去摸一摸背在自己身後的水罐。

一個麵色蒼白的少婦,把已經被長久的饑餓折磨了的小小的乳頭,塞滿了正在啼哭的小孩子的一嘴,睜開了惺忪的眼瞼,困頓地無告地向四邊一望,正碰見那灰色的可憐的人影,老醜婦,像是被她窺見了秘密似的,連忙就向焦老爹的驢車那邊去躲。一轉眼,便鬼魅似的不見了。

她看見了那老女人的背脊上的殷實的水罐,把一種同情的憐憫和自己身世的哀愁混合在一起,哀婉地也矜持地楚楚一笑,便低下了頭,眼睛裏閃耀出失望的光。

火炙的風,從四麵裏吹過來,她困頓地一動也不動地在痛苦地冥想。那是兩個月以前,一道吃人的黃流,帶著不可抵抗的威力,忽地從不知是什麼地方衝出來。水在吼著,一切都在慘烈地號叫,綠鉛似的大水,混合著泥屑,砂粒,向人類直灌。茅屋衝去了,三個月的小驢駒衝去了,大貞的針線包也不見了。一切的東西,都變了次序,變了顏色。水,水在這兒統治了兩個月,一點沒有打回頭的意思。

天氣轉到三伏,水麵的蚊虻蒸騰起來了。蠅子轟轟的,大的像蓋蓋蟲,啪的一下,用什麼東西一打,裏麵便鑽出三四條小白蟲來,打轉盤地蠕蠕地動。水裏的蛆蟲,都是濃灰色的,長的有半寸長,拖著比自己的身子還長的半截尾巴,在水麵上鑽聚。水麵的,不知是什麼東西釀成羊脂油的結晶塊,花紅腦子似的到處漂著。

自己的丈夫,便在一個清早裏,被大水裹去了,許多少婦的丈夫,也被大水裹去了,不見了。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想自己的丈夫,也許沒死,將來到關東山東人到山海關外去謀生叫跑關東。,也許能碰見他,那時候,他們……她昏亂地想著,她好像突然從半天空裏降下來,落到一片從來沒有見過的田野裏,她和她的丈夫,勤勞著,經營著,穀堆像小山似的長起來,他們都愉快地用著紅花碗吃飯……

忽地孩子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奶汁太稀薄了,稀薄得直到沒有一點奶汁,她無力地揩了一揩額頭上的虛汗,把目光無神地向一片火燒雲呆望著……

那火熱的雲海,也正像她所想忘記而不能忘記的那道吃人的洪水,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隻纖弱的指頭,插在蓬鬆的鬢發裏。

那好像就是昨天,也好像就是方才,水麵上,遠遠搖來兩隻畫著紅字的粥船。剛一搖到,人們都一窩蜂搶上去了。都想第一個把嘴伸到缸裏去,人們都想第一個來攫取這一點可以維持生命的渣瀝呀,於是便拚命搶了,搶,搶,……缸搶翻了,人,爬在甲板上舐,舐著搶,上船的人更多了,兩隻船,一起沉,從此不見了放賑的船……

就這樣,他們轉過了一重山,又轉過了一道水,從早晨到夜晚在炎陽底下奔,向著那不可知的命運趕去……

每個人都帶著那不可描畫的愁慘,每個人都刻著一臉的悲苦,在饑饉裏,在瘟疫裏,在高山的峻險裏,在河水的迂回裏,爬向那關外的荒原去。

他們得用自己的手再重新創造自己的生命。他們不聲不響地走,悄悄地向命運的那一端走。

石子弄痛了腳背,瘟疫褫奪了最親愛的親人,於是萬千的腳步都無端地疲憊了。把頭淒迷地向後扭轉,那門前可紀念的楊柳不見了,那長滿了青苔的柳罐,也不能再在自己的手裏汲水了……長天裏,隻是一片紅雲,在半空裏下火,越走越是焦熱。

那蒼白色的女人把頭低到不可再低……她已是寸步難行了。

紅雲布滿了西天,熱風從草莽裏吹過來,一隻癩狗,把舌頭從嘴裏吐出來,天氣再不準人們自由地喘氣……長蛇的征旅,實在是走不動了,便在曠場裏停住了。

人流停住了,人聲比從前更亂了。馬兒不住噲噲,老頭兒也可以坐在一塊小小的石頭磚上,好好地咳嗽了,小孩子也哭鬧起來……於是喧嘩從四麵裏滋生出來。

人聲,馬聲,樹聲,夏天的水流聲,悶嘟嘟的風聲,百種的聲音,萬種的聲音,像從這大廣場上突然生長出來,毛毛棱棱地放射出沒有諧聲的音響,轟轟地轟轟地不斷生長出來……

狗兒也可以汪汪了,雞兒想起咕咕叫了。嗬,這好像重新在什麼地方又拾回了生命似的一群嗬,小孩子賊辣辣的笑聲,驢,在那突突打滾,“小鐵嘫——來上娘這吃飯來嘫!”一種性靈的母愛,也從聲音的顫抖裏,劃破了固執的長天。檳榔瓢檳榔瓢:一種胡琴。的弦音也扯起來,粗粗的指頭在挑動著琴弦,鄉下戲子寬敞的嗓子在唱起來:內四方嗬,外四方,

哎噯哎噯——喲

關東城的景致,數著沈陽,

呀呀——一呼咳……

…………

小雀鳥嗬,落樹梢,

白蓮花呀,水上漂,

哼,哎噯喲……

大姑姑的方頭多麼高噢,

呀呀——一呼咳……

百種聲音夢似的從曠場裏向四外擴散,有的是擾亂,有的是喧嘩。

青煙從剛燃起的牛糞裏滋出來,曠場添滿了刀勺的聲音,女人把塗滿了月水的褲子在陰涼裏晾了,便又拿起了鏟子在鍋裏鐺啷啷搗和。男人把驢套鬆開,嘴腔裏也隨著打滾的毛驢打哨子。

柞樹密密地排在土岡上,玻璃葉柞樹:土名玻璃葉,因為葉子油碧發亮。碧油油,偶爾有一絲風絲吹過,才像烤焦了似的,掀起了銀灰色的葉背,透出一陣窸窣的響聲。

暑熱從林子後邊爬上來,爬過了漫岡,爬過了曠場,也爬過了人的全身——曠場上擠滿了暑熱的菌子。

暑熱並不跟著太陽走,因了黃昏的沉悶而更加鬱悶了。於是人們都出奇地發喘,青蠅從四麵八方向人進攻,而人除了用手扇風之外,再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焦灼,暴躁,統治了這一群。人們知道水災之後,還應該有一次熱災。於是年邁的老人和羸弱的小孩,有的便經不起熱的窒息,便悄悄地死去了。

暑熱一直散漫開去,要再沒有一點涼風,人們便不能在一刻之內生存了。這樣人們對於熱災又複感到和水災一樣恐怖。

直到幾個小夥子在柞林後邊三裏地遠的地方尋到了一帶山水,人們這才又有了活命的指望,就都向柞林後邊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