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十一
我的父親是以消費來向他的親友誇示的，他的作風完全和我母親相反，他生得很健康，自認可以活到八十、九十歲以上的，大家也都這樣相信，對他特殊的健康表示驚訝。他一直沒有留胡子，因為他雖然已經過了四十歲，但人們總說他看去隻三十多歲的光景，他常以此自負。他常常買些字畫，木器，或是些和治家無關的東西。我父親告訴我：“盆草拳石，可見萬裏山川之氣！”
可是他又從歌女那兒學來唱鼓書，他買了唱鼓書的鼓和弦子。我隻記得他唱過《憶真妃》，在家裏唱，到晚年他大概不好意思唱這個了。但在新年的時候，他也能與民同樂。他是打鼓的能手，打得很出名，所以自附風雅，常常提起彌正平。他在新年時就常常和工人一道來打鼓，打得高興了，便也唱，但已經改成七言一句的千家詩了。
他頂喜歡吃肉，尤其喜歡天津的醬肉。他常常令人買一斤或者半斤精肉，自己喝著酒吃光，差不多天天如此的，並不吃飯，就完事了。
我對這種吃肉的方法非常反對，所以他吃飯時，我就不看。他有時特別高興時，也要我在他桌上吃，我都不十分高興。
母親常常也說，吃肉並非養生之道，不過他還是吃。口味濃得很，吃的都是些煎炙的東西，吃海參時也是和肉紅燒在一道吃的。後來他生病大概和這肉食也有很大的關係。我母親是半素食的，和他完全不同。
父親還好存書報，從清朝他就留存上海的報紙，重要的奏折電聞都用紅筆勾出，這報大約存了四皮箱。父親死後，母親就取出來當破報紙來用了。她對他存的書也漫不注意，他存的書很多，都是太平天國史略和孫中山先生的革命文獻。我小時看見他箱中收集的《新遺詔聖書》、《新三字經》、《幼學詩》等等，這個對我後來學曆史很有關係。
他一生都想做武官，可惜卻沒有做成，引為生平遺憾。跟他相比，一點威儀都沒有的弟弟，都做了炮營長，使他更加著急。
前麵我已說過，在我母親之前，我父親還有一位前妻，是紅花甸老王家的女兒，她死得很早。
王家的老太爺是黑龍江督軍吳大舌頭的恩主。據說吳督軍原來在王家當“小半拉子”，家人都討厭他，唯有王老太爺喜歡他。有一天王老太爺回到屋裏看灶邊睡著一條大黑熊，大吃一驚，他叫了起來。這時這位放豬的吳大舌頭，就欠身而起，原來是他睡在那兒，人們說他是大熊轉世，合當有發跡那一天。
所以王老太爺暗暗稱奇，便很有把女兒許配他之意，但是家人都反對。
王老太爺沒法，就牽出一匹馬來，令他當兵去。
從此之後，吳大舌頭就發跡了，做了張作霖的右手。
但吳大舌頭還念舊，他家在這縣城的興隆溝，每一回來，就去看王家老太爺。有一次我們家雇了個廚子，其實他什麼菜也不會做，就因為在王家的時候曾有給吳大舌頭做過一次飯的光榮，就出了名了。這個廚子告訴我，吳大舌頭的確是熊轉世的，證據就在他脖子粗，回不過頭來。
吳大舌頭為了報答王家，便想聯親。但是自己沒兒子，就不能娶王家的女孩，不得已便讓他的侄子吳泰來娶王家的女兒為妻。我父親的前妻也是王家的女兒，他的唯一的弟弟也是娶的王家的女兒。這樣就有了親誼關係，所以他的弟弟就在老吳的部下做了炮兵營長。我父親因為前妻死了和王家生分了，所以把他命中注定的七煞帶印也給推翻了，隻做了兩任緝私榷運局局長，帶回來兩副老虎牌、兩副軍棍，算是過了官癮。
當他荒唐完了，想再建家業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是不太宜於經商的，所以他幾次想把田地都變賣，到天津去經商，都未能成功。因為他的兒子年輕，都在念書，而他自己對於現代商業是把握不了的，他為了這個非常苦悶。
東北是十足的農業社會，人們不會做生意。經商的人，都得請河北人，或者河南人、山西人來做，好像是一種定律。東北的人民在北滿差不多百分之八十從事農業，南滿則有百分之六十。
東北的地主，有的是很闊綽的，很像沙皇時代俄國的地主，這原因就是統治的政權都拿在地主的手裏，軍人和政客都轉過身來做土地投資，倘若做企業也都是做典當業、糧棧、燒鍋、油房……所以這和南方的社會機構——商業資本轉過來控製了土地資本，完全不同。這一點可以充分地說明東北社會的原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