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民元以後,東北的貨幣流通的性能加強了,東北的安奉、京奉、南滿、中東鐵路活動了,十幾個城市開為商埠。這樣農民所繳的糧租(定額物租)、劈青(分益物租)或一半錢租(半金納物租),漸漸就都轉變成為現錢(金納)了,於是農業產品就走進商品化的階段。
民國成立了,王爺已經完全喪失了經濟特權,中國政府自己設立了征收局,把原來木板的“飛子”,換成石印的畝捐票子,把原來的背著錢搭子、提著馬棒的賬搭,換成穿製服的、拿著槍的警察了。從前叫“大租”是繳銀子的,現在叫“畝捐”,是繳票子了。
這個變化,從表麵看來是沒什麼道理,但是在骨子裏卻帶給東北草原以一個全新的麵貌,這就是生產物品的完全商品化。
因為這種農產物的交換方式完全改變了,舊式的用物換物的方式根本消滅了。食糧和農村的聯係淡薄了,反而和都市相依為命起來。土質的布匹、麵粉、顏料、日用品被大量的生產品給驅逐了、消滅了。而這時最大的變革,就是南滿鐵道株式會社和大連株式會社兩個手臂的伸張,把東北的農產品物帶到了世界市場去,尤其和德國市場發生了極密切的關係,因而把東北的農產品確定為出口的商品。
大豆和小麥出口占百分之四十,柞樹、棉花、亞麻、甜菜占百分之四十二到百分之五十。這樣十足地把東北的農產品的自主性剝奪了,使它沒有方法不對外國市場依靠起來。這樣一來真是冤枉也,原來世界經濟恐慌的襲擊每一來到,它也不折不扣地遭受到。這個玩意兒——這是說World Crisis這個字眼根本在東北地主階級和農民階級的意識界裏是不存在的,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聘幾個經濟學專家來講八天八夜,他們也不會明白的,可是它卻常常來敲每家的大門。
再加上東北農業技術的落後性,使它達不到發展工業的基礎,因而無可改變地受著外國商品的壓迫。假使那時的東北政府有眼光,能夠建立起一個大規模的懇殖公司,幫助人民改進生產技術,購買俄國的火犁來開墾,一麵充分地開發營口,跳過日本的操縱和壟斷,而和外麵市場取得直接聯絡,一麵經營京奉鐵路,加強它的經濟價值,使它變成一個純粹的經濟機構,使關內的工業資本可以由它誘導投到東北去,那樣一來,東北會出現一次突然的繁榮。這就是說東北的資本主義性會機動起來、活躍起來。但是那時中國的南方正忙於加捐,忙於內戰,對於東北人看做和愛斯基摩人差不多,所以這個影子就等於沒有在東北的地麵上出現過。
東北人民則個個都生活在神話裏,不知道自己的黃金的日子恁的就會暗淡下去。關裏的人民到過東北尤其少,以為他們的生活都是海外奇談,不能想象的事。就是現在,大家也是聽人把東北說成方的,就是方的,說成圓的,就是圓的,也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
可是這時日本卻以經濟的布洛克為前提,在東北樹立了新經濟政策,在那裏布置、研究、報告、發展,忙得不可開交了。東北僅有的產業資本就被他們驅逐淨盡。這時(“九·一八”之前)僅僅中東鐵路線,據一九二三年的調查,就有四十七個油房,一晝夜的生產力可產大豆餅十萬斤;麵粉製造廠三十八個,一晝夜的生產力可出十一萬袋(每袋四十市斤)。但是由於不景氣的襲擊,在一九二八年,便在日本資本的擠撞之下,多半倒閉下來,從此一蹶不振。
所以我的父親轉身想來做些企業的時候,已經沒有什麼事可做了。這曇花一現的產業活動已經完結。於是他就在南滿車站開了個信托交易所。
信托交易所失敗之後,他就用遊動的資本做高利貸。這時東北農村,受了日本帝國主義者帶來的經濟恐慌和市場的絕對操縱,那情形就和江浙的蠶桑、和上海紗廠的連擊和牽動一樣,使它的生產品,成了貶值的呆貨,不能得到利潤,把勞動力倒貼進去,還不能得到吃糧,還要忍受著侵略者的高速度的剝削。東北的農村整個崩潰下來。於是推地(就是罷佃)、去糧(就是減租)這種運動風行起來。地主們看了這些,開始對土地改變看法,從前說是“地是萬年糧”,現在開始起了懷疑,所以不願意把資本再投到土地裏去。但是回過頭來看一看商業這方麵,更不景氣:火磨一個個地停開;油房一個個地停錘;棧房一個個地關門。但是資本必須得使它流動,這個觀念,已被商業化了的地主深深明白,所以雖然對於農村破產下的貸款起著恐怖,預感到有一天總崩潰一定到來,但是也逼著要走這條路。這一條路就是把遊資用來做高利貸生意。但是他們知道農村已經破產了,所以借出時特別小心,要物質抵押(地契、房契、商業產業……),或者遠期支票抵押,而且還要那負責償還一切債務的保人,或者兩個以上的保人,借債的人付不出來,就由他們來付,這保人當然不是商家就是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