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前史 十一(3 / 3)

那時縣城裏到處跑著經紀人,來撮合兩方借款成功,向兩方拿回佃錢。這個縣城熱鬧極了,每個大地主的家裏就是一個小貸款公司,利息高到十二分,而且都放短期,頂多隻限六個月,六個月之後都不放。因為官方禁止利息過高,於是就在立借據時把利息加到老本裏,票麵仍寫三分利或者四分利。

但是到秋天糧食又來個不值錢,於是抵押沒收,商業倒閉,大家亂作一團。大的地主,能保住土地,算是好的。高利貸資本,因為賴債、或者債主的潛逃、和打官司的用費、貨幣貶值,就完全飛了。小的地主就破產。

大概東北在“九·一八”前夜,就是在這種襲擊的籠罩之下,這種襲擊就把從山東、河北的殖民在關東草原百年來親手創造的繁榮和財富——一下子打到疲乏和混亂裏麵去。

我的父親雖然死得早了一點,沒有親眼看見這個總崩潰,但是在他的手裏已經開了端了,在他倒了幾次“大把”(倒把就是買空賣空)之後,除了“浮錢”之外,土地也到不了二百天地了。他死後,我的大哥回到家裏,一度和我老奶家正式合組“富聚大”銀號,純粹做高利貸放款。於是便在第二個、第三個秋天整個兒地跌進去,隻剩下早已幹枯的土地來維持這“不在地主”的暮景。

在“九·一八”之前三十年,東北還有一次被沙皇占領的史實,這常常被中國人所忘記,那就是一九〇〇年沙皇的俄羅斯進兵,占據了東三省的全部。那是我們的父母一代所身受的,他們管它叫做“跑鬼子”。那時沙皇鐵蹄的殘暴,現在還全部在人們的記憶裏,他們可以成天成夜講給你們聽,而且還會把哪一屯、哪一堡的名字,也毫無遺漏地講出來。至今這種寶貴的遺跡還可以很容易地尋到。我們家裏,有一頂柞木櫃,沒有櫃門,隻剩櫃的身體,這個櫃門就是被哥薩克的大刀劈去燒了火了。我老奶家還有一對硃砂瓶,是父親回來時在石階上搶回來的(據說沙俄的軍兵把好的古玩瓷器都搶了去,不要的便在石階上摔著取樂)。後來被我老奶用銀子鑲了大雲子卷兒,擺在客廳裏。

俄國曾和清廷企圖訂兩次密約,想把滿州封鎖,完完全全地放在它的保護之下。因此,東三省在沙皇的奸殺搶掠之下喘息了四年,田園荒蕪,瘟疫流行,流離死亡……整整地過了四年。日本帝國主義者不願讓俄國獨占,一定要它吐出這塊肥肉,就在一九〇四年春天和它開起火來。

是日本人和俄國人的戰爭,可是中國的統治者卻允許以滿州遼河以東做日俄兩國打仗的地方。而且中國統治者還宣言中立,眼巴巴看著這兩家在自個兒家的祖宗牌位前打了起來,足足打了一整年。

東北人民經過兩次清廷縱容的屠殺之後,便開始在日本帝國主義者尖銳的、獨占的侵害和欺淩之下過著日子。但是東北人民卻有過一個時候用他們的耐苦和勤勞挖掘出他們發光的日子,活得像一盆火似的。這很像美國西部的人們和死亡迫害奮鬥,開發了現在的加州一樣,所以有許多人都說東北的祖先是pioneer。

我親眼看見了兩個大崩潰,一個是東北草原的整個崩潰下來(包括經濟的、政治的、軍事的);一個是我的父親的那一族的老的、小的各色各樣的滅亡。這使我明白了許許多多的事物,就像在一個古老的私塾裏我讀完了我的開蒙的一課一樣。

1940年12月1日原載《時代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