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色的山水,透明的,薄荷冰似的,一帶跳躍的山水呐呐地向漫岡子底下滾流。小孩子,小夥子便都跳到裏邊去紮猛子,大家都像到了火星上麵嬉戲著。把馬蓮花摘下來,抽了花心,放在剛剛讓水浸濕的嘴唇上吹。聲音在水麵上低回,再不複是焚人的酷暑,聲音裏帶來了故鄉的二月的天氣。
是誰,撲通跳到水裏去了,好半天,沒上來,心髒麻痹死了。
人們還是毫無掛礙地在水裏洗著,死的陰影已經遮不了生的照耀。
男人們洗完了,姑娘們和媳婦們也拉著手來洗。她們也洗得頂歡,疲倦都給涼爽換去了,體重隨著泥垢減輕,熱悶逐著水沫消逝嗬。
一個女人的尖聲喊了:“有誰是爺們也混進來了!”幾個騷勁的中年婆子,匆匆跑過來,幾隻手按住頭,幾隻手按住腳,把腦袋先浸在水裏,死命向下遊一送,順著飛濺的流水,那男人便哇哇地沉到漫岡子去了。
飛濺的流水,現在流的是愉快的聲音,柞葉流動出內心的喜悅,也意外地沙沙響著,人們現在想起來唱了,檳榔瓢在一雙粗魯的手指頭底下拉起來……
夜漸漸深了,山喜鵲從柞林裏發出不祥的吵叫,活像一群被胳肢的女人。幹什麼今天這裏會來了這麼多的奇異的動物呢,一個守望的,飛起來又落下去。站在一棵最高的樺樹上,向四外瞭望,望見了曠場上的火光,便呀呀告警。大家都跑到曠場上驚飛著。火,冒著藍色的濃煙,向著黑天搏襲。幾個老人拖著下巴罵著。小孩子仰著小頭,瞪大了眼睛向天上望著,想看出那叫的到底是什麼,可是什麼都看不見,隻聽呱呱一片怪笑,怪瘮人的。
小夥子們聽了,便生了氣,抬起了洋炮,就是兩槍。
討了個沒趣,山喜鵲慌慌張張重新飛回柞林。
太陽還沒到小山頭呢,人們又都收拾起東西,趁著早涼,向著不可知的那一端走去了,懷著淒涼,懷著悲苦,還似乎懷著一種不可知的高興。山喜鵲,成群地在天空裏瞭望,呆呆地望定那使勁冒著藍煙的牛糞餅發怔……
於是熱風又封合了這昏庸的曠場。
大隊又像水流向前流去了,帶著酷暑,帶著衰弱。
青蠅,沒命地追蹤,在小孩的癩痢頭上,在老馬的癰瘡上,帶著瘟疫的種子,去追趕那些軟弱的,已經病了的,老人,小孩,或是不服水土的婦女。
青蠅這幾天更多了,成群結隊地在耳畔眼角嚶嚶著,永遠不用想斥開。吃飯時,它們落在鍋巴上;睡覺時,它們落在眼角上,你眼皮一動,它們便落在鼻尖上,擦擦它們的後腿;到晚上,便更有興致地到馬槽裏和馬蠅們爭風,惹得馬群不住地嘶嘶,尾巴不停地搖著,肌肉無法可想地突突。青年的馬夫們,勉強從車篷底下爬出來,打著嗬欠,嘴裏恨呆呆嚼著粗話,用腳踝毫無吝惜地踢著幾匹臥槽的懶驢。
於是瘟疫更加擴張了,最引人奇異的,是那丟失了三升炒米的老醜婦,在一天晚上,大叫一聲,便死去了。
那是前三天的事情:
叫街的剛從遠遠的村落裏回來,焦老爹又喝醉了酒,提起了他的大孫子,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打。皮鞭子紅花蛇似的從他青筋咆哮的胳臂上豎起來,努出兩隻黑狗眼。“你這雙折腿的賊皮,你幹啥偷我饃。”
老人被酒精的火焰給燃燒了,瘋了似的把兩隻臂膊毫無憐惜地揮動著……
鞭梢,不知怎麼的,灼著了霹靂火李四哥。李四哥一個箭步竄過去,鉗住了那幹癟老頭子就搖,搖,搖,然後猛古丁地向前一搡。沒提防,一個癩蛤蟆跳水,便撲到老醜婦的水罐上。“花棱”一下,炒米便撒了滿地。左右饑餓的孩子,用不著誰來思索,跳過來,見到炒米就搶,搶到手裏就吃。於是炒米頃刻不見了,隻有地上一團扭扯的孩子。大孩子壓在小孩子身上,小孩子從地上捉起一把土,帶著幾粒炒米就往嘴裏填。小石頭,剛把搶來的一把炒米往口袋裏放,半路上就被另外一隻手給搶撒了。一回身,口袋又給小妞搶去了,是誰又壓折了正在得意的小妞的腿……
爭奪,哭喊,叫囂,罵詈,從炒米的顆粒所爆發出來的生的欲求噢,然而這欲求,竟得不到滿足,於是孩子們知道炒米是可以搶的了。
米,是沒有了,地上的細土和草稈也隨著光了。幾個落後的孩子,隻得用枯瘦的小手在那幹裂的泥土縫裏,去找尋一顆兩顆被遺留下來的米粒。
而那一隻耳朵的老醜婦也為了這不可計算的損失而瘋狂了。
這樣,過了三天她便死了,就是這樣的,瘟疫的巨爪,就更凶殘地向人猛撲了。
瘟疫隨著老婦人的死到處蔓延著,三天之內便死了五個,一身牛腱肉的小牛子也死了,這真使人恐怖了。
每個人都感覺到有在一分鍾消逝生命的可能。天色一黑,大家便都鴉雀無聲昧昧地眯起了,檳榔瓢的聲音沒有了,大人的狂喊聲沒有了。丈夫死抱著妻子溫柔的肉體,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奶汁急遽地灌到孩子的口裏,撫著騰騰躍動的胸口,互訴著各人的生命距離死到底還有多少遠。好容易才算把這一夜的黑暗跨過了。第二天一清早,人們便都興奮地談著,誰家的人死了,怎樣的死法,互相報告著,互相激動著,互相感喟著。而各人也都私幸自己的生命,還沒有跟著黑夜過去。可是接著又恐懼起來,剛起了這念頭,是不是就會得到報應,同樣的命運,也許就能臨到自己的頭上。於是便更加恐慌起來。
有的機警一點的,在半夜裏起來,便在自己認為可能有鬼有神的地方,悄悄插了三根剝光了的蒿稈,堆起了三座砂堆,對著砂,便講:“我們都是被難的,想供養你也供養不起,隻要你保佑我們平平安安地到了關東,我們殺活豬,真的,一個大,大整豬,不是頭尾……可是你再要附著人下來……而且,你也得達時務,……你要再纏人,可真要請真靈官。……”
可是瘟疫卻更因為人的低頭而逞風了,有精力的人都消逝了精力,一切都不能拯救,年輕小夥子也索然了。
“什麼東西使我們這樣的呢?”
“治河的捐年年地掏啊,催捐的比要錢糧的還牙爪……”
“就是這樣嗎,必得是這樣嗎,不能改個樣嗎?……”
治河的捐從農夫的血管裏輸送到治河大員的肚子裏,於是治河大員的肚子肥了,黃河的肚子也肥了……最後是水災。水災驅逐他們離開家鄉,走向那從來未曾一見的地方,接受了從來沒接受過的命運。水災,逃荒,瘟疫,死亡。年年在重演。
瘟疫插起了翅膀來追蹤著,一點都不猶疑。終於他們又在一個不知名的廣場上停住。把兩個剛死的壯丁埋了,大家便在大廣場上團團圍住,跪下拜天了,祈求這個劫數能有個了局。
無數的頭顱俯在地上,一個老人的像霜打葫蘆的頭,反射著毒熱的陽光,發散著令人難過的光亮。一個小頑童把一塊小石子輕妙地投到它的中心。於是它上麵那片嘴唇的翕動,就像得到了神的感應了似的,動作的更急促了,喃喃傾訴出一些自己也不能了解的話語。而萬千的嘴唇,也同他一樣地控訴著,翕動著。每個人都企圖著把自己心坎裏最隱微的希望表達給老天爺知道。
這莊嚴的儀式,填滿了這生疏的曠場。野墳裏的小黃皮子壓住了自己的癟肚子不敢出來,一切都恐懼地沉默,惟有禱告同著青蠅,從四下裏向中間嚶嚶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