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3 / 3)

虔誠從心坎裏向外湧著。人們都把信任寄托給無極的天空。眼睛代替了心的禮獻,敬呈在老天爺的麵前。於是他們的眼睛與天融洽了,流瀉出感激和希望的淚水。天神騎著馬,在空無的白雲裏飛奔。白雲一絲也不動,在凝視著人間。

人們仰望著。人們用心來祈禱。白雲靜靜地聆著。

忽然在這虔誠的海裏,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女人瘋了。

萬千的,數不清的頭,都霍地從地上爬起來,驚疑著,恐懼著,悲慟著,無所措手。

“先打死她罷,反正她早晚也得死。”

“送祟罷,送祟罷!”

“不行呢,用五色針來紮罷!”

“用騎馬布子來蒙她的頭嗬!”

那個神經失常的少婦,並沒有把這些個話語聽在耳裏,隻是毫無表情地哭完了笑,笑完了哭,扭著人便打,見著小孩子,用牙沒命地咬,說自己的孩子趁著黑夜讓別人給偷走了。

“給我孩子呀!……”

人們的神經更脆弱了,人們都拿了自己可以自衛的東西在旁邊癡著,心炒豆似的跳,小孩,夾在母親的屁股後頭,不敢出一點氣,人們想著死亡就在跟前了。

汗,成串地向下流著。眼,布滿了血絲。怎樣辦呢?臉色蒼白的少婦喝喝咧咧地唱述,歇斯底裏地狂舞……說是老醜婦附她下來,如今她來複仇,非讓他們都死淨了不可。

……

就在這時候,忽然,眼前一亮,人群裏鑽出一個人來。看那模樣:三絡黑胡,黃淨麵皮,手裏倒提著一把白蠅甩,簡直就是那背葫蘆的呂洞賓。我們的苦日子有頭了,劫數夠了,有能人來了。

老人走過來,端著一杯冷水,對著那青年少婦的蒼白瘦削的臉龐,輕輕地噴去,火炙的神經,突然為冷水所浸,於是緊張的弦鬆弛了,她安靜下來,昏然地倒在地上了。

老人又把中指和食指掐成了箭訣,在水碗裏沾濕了,向半空中去灑,眼睛凝視空中在念念有辭:

“天靈靈,地靈靈,我有十萬神兵,十萬鬼兵,逢山山開,逢地地裂,逢水水涸,逢樹兩截,一切妖魔,隨時消滅,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這叫做護身咒。

老人掐弄她的脈穴,按摩著,舒展著,使她安靜。驚喜的,激動的,噪雜的聲音,從四麵裏兜來,人們都安下心來想起看熱鬧來了。

籠罩著人們的情緒,不是恐怖,而是解放的,救度的喜悅,圍的人更多了。

老人用蠅甩輕輕地拂開他身畔的人們,告訴他們這樣的噪雜,是等於要這媳婦的小命。

“你們不要怕,我救你們。……”他又感動又鎮靜地說。

於是他們都安靜地向後退了一些,頓時更肅靜了些,每個沉重的心都隨著他的話落了體。

“為什麼不早一天來救我們呢?”

“你們應該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劫數。”

“他是誰呢?”

“哎呀,我記得了,——丁家屯的丁老先生。”

“唉,丁老先生不要離開我們哪。”

“他叫丁半仙哩,他是逃出來的,他家也是子粒不收。”

“一定的,他是真靈官派來救我們的。”

“我知道他是北山溝搖串鈴的。”

不同的推斷和不同的矛盾,喜悅地,也驚奇地用著尊敬的口吻,投向那拿著白蠅甩的老人身上。

“死不了,你們得有這場劫數,我給她圓化圓化……”

“可是治病治不了命,你是命中該然哪。”

“這是狐仙捉的你;你是惡貫滿盈嗬。”

“好了,好了,我給求了老佛爺了,求好了。”

老人半意識地自己也邪迷地順嘴講著。而瘟疫也似乎是因為看見了他們快走進了科爾沁旗的無限的豐饒裏,而萎縮得不敢再狂虐了。

老人成了這一群的精神的中心。每個年輕的母親,都向老人親親熱熱地叫爹爹,把自己認為最細致的食物供獻在老人的麵前。青年的頭子們,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是老人給保存下來的,所以便竭力地運用自己的勞力去取得老人的安適。老人的生活,從此竟優越起來。

到了關東,老人便把從前在山東時候的地主架勢安排在自己的身上。等到一個少女參加到他的家來的時候,他又添了一雙聰明的臂子。

一副黑油油的眸子的少女,常常幻映出無限的羞怯,來表達著她對於老人的一種善良的盡忠。勞作是她全部的生活,她再不想別的。黑夜裏,秋蟲在唧唧地哭訴的時候,什麼都黑了,那菜油燈的淒涼的火花底下,她一個人悄悄地紡織。太陽重新從東山出來了,她又忙著去下地。

這纖細的女人,對於那粗手粗腳的逃荒婆,真是多麼奇異的一個對照嗬,她怎麼不會裹腳呢,她是小九尾狐狸變的,她怎梳方頭呢,她的底襟沒衩呀……但是,對於關東的傳說,種苞米的方法,那可就沒有人能再趕上她了。

這樣,這個拿著蠅甩的老白狐狸便伴著這條小九尾狐經營起他們的農場了。

老人的農場和他們的威信成正比地加強著,一點都不受什麼波折的摧毀。可是,最後,當著一條帶著猞猁子似的小眸子的小狐狸精降落在這個奇怪的小家庭之後,老人最終的日子卻不遠了。

那一天,老人起來得特別早,騎了一條墨黑驢,腰裏帶了一隻用一尺見方的紅布包著的羅盤和餱糧,告訴了正在紡線的妻,說到山裏去相陰宅。

那夜,北鬥星正指著正北,天像藍釉子盆似的覆在翠碧的原野。森林,從心裏吐出梟叫。一個賊星,拖了三丈長的尾巴,緩緩西行。

羅盤擺著的地方是山抱著水,水抱著山。

老人像獵狗聽察從遠處走攏來的野獸似的,尖起了敏感的耳朵,按在地上,細細地聽。隻聽見一片響,從正南向正北流去,像是風,又像是水,哇的一聲,從南往北,可是一等到了老人的耳朵的時候,卻隻聽殺的一下,一落千丈,便滲下去了——這就是風水風水:東北傳說風水可以聽得見。,藏龍臥虎格的風水。

這老人,便想把自己的最後的骨殖,埋葬在這全境最旺的風水上,來樹立他百年的基業了。老人包著羅盤歎息了一會,便把一隻白蠅甩,按照向口,擺好了,向著那蔚藍色的蒼穹,深深地默禱了半天,才一步一步走下山來。

“我要死了,你好生和孩子們過活……就葬在南山向陽坡點穴點穴:就是墳開的地方。的地方,和那白蠅甩一樣。要心急,就往溪邊錯五寸,可以早發五十年。……坑洞裏第三塊磚是銀子,第五塊是金子……”

老人,就這樣的擲下了他的神秘的遺囑而離開他嬌小的妻子,這個遺囑便奠定了一個東北的大地主的成功的開頭。

一直傳到丁四太爺的時候,全城的王荒熟地,除了王爺和幾個貴族之外,便都列入丁家的掌握了。

這是每個鷺湖的人都能指點的故事,這是每個鷺湖的人也都如丁家後代一樣確信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