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四(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一四

大夥房裏幾個人正在閑嗑牙,花占魁和黃大爺抬起杠來。

黃大爺正在拿腔拿調地宣排花占魁,隻聽黃大爺道:

“你說什麼?從前的年月是金口玉牙封的一江風的好年成?花大爺——我不是臊你,憑你上過多大陣勢!也就跑到這兒三次六哨嗐噗哧,嚇唬莊稼人……別的就不用說了,就說馬傻子拉大隊罷,你可知道,義和拳燒慎興昌大樓你可夢見個影,三十六年跑鬼子,你那時還打粑粑膩哪,你娘抱著你大哥當包袱往井裏扔,你今個才賺個大爺的帽子戴,你,你小子,黃嘴鴨子還沒褪淨呢,你也配!”

“那可是真的,黃大爺喝鹹鹽水也比咱們多喝一兩缸,要說頭三年六百代的,那你可得數著他老人家——”坐在黃大爺旁邊的李二禿不清不楚地說。

聽了這話,黃大爺便捋著幾根胡子說道:

“這話像嗬,什麼貓的騷的我沒見過,什麼紅的綠的我沒經過!”

花占魁雖然滿心不服氣,但畢竟因為黃大爺是丁家的大地戶兒,加之身邊又沒有多少人,所以還處之泰然,便淡淡地反駁他說:

“黃大爺,你別吃了少東家的申斥,拿我捉邪狐氣!那麼讓你說,過去的也就全都沒個好年成了。那麼人家書上怎說呢——(唱)……人道說龍歌鳳舞升平日!這其間是鳳舞龍歌大有年……這個,所謂大有年……你看好年頭兒是有過的。”花占魁唱完了,忽然又記起了一個比這個更有力的根據,便提高了嗓門:“要不然人家門鬥上怎麼寫著堯天舜日禹甸和鳳呢?那堯天就是——”

李二禿截住他的話,道:“這可就對了,可是你能一刀子拉了兩半嗎?說昨天就是比天堂都好,今個咱們當莊稼人的就一個觔鬥跌到屎窖子裏去了嗎?……哎,這就是了,這不又回到那老話去了嗎?六十年一轉哪,六十年是個花甲子呀……不過不管他六十年一轉,不管他七十年一轉,你小子可不用想翻身了,怎麼說呢,你是羅喉星照命!”李二禿說完得意地笑了。

“哎,正是——窮人年年有,你我是窮人!”黃大爺又搖著頭,悻悻地接了下去,“從古到今,就有為官作宰的,就有受餓挨饑的,你我……”

花占魁又記起了他的典故,乘機又反駁道:“那可不然,窮人也有無饑日,困龍還有上天時,人家打柴的朱買臣怎還當過宰相呢!”

黃大爺看他居然又想反駁,便偏過頭來道:“那可就得兩說著啦,人家有那個書底兒呀,你,你怎樣,你鬥大的字,認識了兩口袋,你要考唱本呣,你是鷺湖的狀元,哈哈……”

這時花占魁想,你不過是個“帶把兒”的佃戶,腰比我壯不了許多,就想殺伐我,便不服氣道:

“黃大爺,這是怎麼說的呢?少東家跟前沒抽著個順當煙,竟拿我殺酒瘋……”

黃大爺聽他的話不是味兒,才把話口放軟了,緩和地道:

“哎,我說話,不過也就是痛快痛快嘴罷了,像咱們這一堆這一塊兒的,還能有什麼說的呢,反正就得安分守己聽天由命罷啦!還敢有什麼妄想?人家讓咱們過一天呢,咱就過一天,人家不讓咱們過呢,咱們就不過……”

花占魁聽了,又道:“那要像你說,咱們就得輩輩受大窮了,是不是?”

“不那麼說呀,你打怎的,可也就差不多呀。”黃大爺把眼光望著前方,臉上透出一種老年人臉上所特有的苦笑。

“那麼,他們丁家的祖宗不也是一跨車子推上來的嗎?”花占魁忽然想起了這句有力的反攻,便把鼻子狠狠地衝著黃大爺,毫不容情地問著,“怎麼偏是人家就能有今日的勢派呢?”

“對呀,你這句話問的就算有心,都是一樣的祖宗,都是一跨車子推上來的,怎麼人家就腳踩在咱們頭上呢,怎麼咱們就是人家腳下的泥呢?——對呀,這是怎個景兒呢?”黃大爺又恢複了健談的興趣,磕去了煙灰,重新裝了一袋煙,便拿出老前輩的身份來,有斤有兩地說道:“要論這個細情,那你可就是知其裏不知其外了嗬!……人家的祖宗是積過德行過善的,你的開山祖宗得的羊角風,就是人家祖宗給治好的,這個你得知道嗬。人家的陰宅陽宅,都是自己看的相口看相口:就是看下葬的方向。,那時候,這邊新荒界,風水都沒破,人家一包大攬一古腦兒把風水都給占去了,你小子眼氣行嗎?你有這個造化?人家的氣脈多旺嗬!一個四太爺就拔風水了,而且,而且……人家,人家還發胡仙財哪,胡仙財,你想想——胡仙財……”黃大爺把聲音放得低低的,聲音裏含著無限的虔敬。

“那可真是,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聽說,聽說這個奶奶就是個發豬財的呣……”又是李二禿的烏剌烏剌的聲音,說完了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哎呀,我的二爺,憑人家那大的家業,還發什麼豬財,你打就像咱們這個莊稼院的主嗬,一年養兩口瘦豬,不長災,不長業的出息個半膘子,就算發豬財啦?……我的二爺,告訴你實說了罷,人家就是發豬財,也是個金母豬……你懂得啥?”花占魁正一肚子別扭沒地方發落,便都出在他身上了。

李二禿漲紅著臉,退到炕頭角落裏,不再言語了。

“這個奶奶我可沒見過,從前那個奶奶,是黃大爺的姑娘——可不是我這黃大爺,是鷺湖的那個,大山的爺爺……我見過,模樣兒標致,心思忒靈,長得像靈精似的——那真是!”黃大爺使勁抽了一口煙,剛想接下去談個仔細,隻聽花占魁又插嘴道:

“聽說是搶親呣!”

黃大爺這才又拉起了長音兒來說:“說起那話可長了,要論人家丁府上,說誰的,誰不得敞著口兒給,可是那時候,要論說瑩姑娘的模樣兒真算是全城的都督,就是現在的老爺,那時還是金花秧子,在戲台底下看中的,便托人非娶不可——”

這話引起了花占魁的興致,他偏著臉聽個仔細,又插嘴尋根問底。

“聽說是糟蹋死的呣!”

越問黃大爺越發得意,又說:

“那是!過門之後,頂得臉,挺占上風,是老爺的心上人……就是跑日本鬼子那年作賤死的。……”

花占魁又打聽道:“這個少爺就是她生的嗎,怪不得那麼有決斷!”

“哪呢,軍長才是那位太太生的哪,這個是‘填房’,這位奶奶生的一男一女,男孩就是二少爺,小姐才死不久。”

他們正說得熱鬧,忽然闖進一個人來,邊走邊嚷:

“今個可讓我掏著了,今個可讓我掏著了!”三缺嘴滿臉的大汗震山價喊。

“你掏著啥啦?”花占魁撂開黃大爺,扭過身來好奇地問。

“我就說呣,年前年後總得有他媽一道財氣,這回算讓我給掏著了!”三缺嘴矜誇地向花占魁走來。

“什麼便宜東西?拿過來給我看看!”花占魁又向前移近了一點兒。

“我買了兩雙皮鞋,你說多少錢?”三缺嘴把兩個灰色的紙匣,賣弄地從腋下拿出。

花占魁這才看見那個奇異的匣子,隻管埋怨自己的眼力不濟,總看不清那匣皮寫的什麼字樣。

花占魁一麵用話來損三缺嘴,一麵用手來打開紙匣子:“你他媽窮小子還配穿皮鞋!”

三缺嘴用手按住了紙匣子先不要花占魁打開來:“你不用管了,你猜多錢?”

花占魁抬起頭來問:“幾雙?”

三缺嘴伸出兩隻手指頭道:“兩雙!”

“兩雙,兩雙還不得——六塊錢,六塊!”花占魁眨著雙眼在計算。

“什麼?多少?六塊!六塊你買一雙呣,許不大離了!”三缺嘴的神氣頗有幾分看不起他了。

“八塊,再多一個子兒,你小子也動不起莊!”花占魁說到這兒嘩的一聲把灰色的紙匣蓋兒打開來。

“我實告訴你罷,哈哈……”三缺嘴得意地笑了,露出一溜蟲蛀的黑牙,連忙按住了紙匣,不教鞋露出來,叫道,“連鞋帶匣,才一塊六毛錢,八塊,八塊,我銼骨頭渣子我買它!”

“假皮子,假皮子!紙的,紙的!那沒錯,我吃過虧,我經過的,我經過的多!”花占魁也把手按在紙匣上,用另外一隻手向外掏鞋。

“這個可不比那個,一不滲水,二不拖泥,三不打吃溜……”三缺嘴趁他一緩手的工夫,像藏著至寶似的,把匣子小心地掖在身子後邊。

花占魁沒法,隻好摟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炕上,才把紙匣搶到手裏。

“你拿來,我看看……嗐,原來是橡皮嗬,你擱哪兒買的?”

“嗬,什麼,象皮?那可是好東西,馬下騾子豬下象,象要下出來,三月一拉皮子,一年就長一房多高——那結實呀,從前金鑾殿前的一文一武……”黃大爺也俯過腰來,眯縫著眼不相信似的細瞧。

“不是,這是橡皮,不是象皮。”花占魁瞧不起他似的急口地說,“這不是皮鞋,這是橡膠鞋!”

黃大爺也看不清是什麼鞋,還兀自慢聲地說:

“說的就是象皮嗬,我知道,要是在從前金鑾殿前頭皇上封的……”

“不是,不是,這是日本貨,什麼?——太——陽——牌——自由——鞋!嗬,勞——動鞋!”花占魁側著頭仔仔細細看著那灰色的軟匣皮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來,讀得很重,讀完了,才又向大家很矜誇地掃了一眼。

“嗬,日本貨!”二禿子也湊過來看,“是人不買日本貨!”

“日本貨沒好的,都是騙咱們清國錢的!”黃大爺像見了毒藥似的那樣害怕,一邊搖手,一邊就往炕裏委蹭。

“可別說那個,你身上穿的就是日本貨!”看見大家已經不像方才那樣的熱心與激賞,三缺嘴便向著黃大爺大聲地說。

“放屁,我這是王家機房的真正的老機頭!”黃大爺拉起了身上的漿錘的大褂,氣得胡子都有幾分發抖。

三缺嘴這回可捉住了黃大爺的尾巴,他把頭伸過來道:

“這可是大爺你說的,這可是大爺你說的呀!可別一個嘴拉出兩舌頭來呀,王家機房去年封的紡車子,一直到現在讓日本貨頂的沒開機!”

大家夥聽了也都哈哈地笑了。

黃大爺臉上紅了一下,方大聲地說:“這是去年我陪送扁丫頭出閣留的厚成,用你嚼舌根!”

“嘫,這還有個八譜八譜: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可是厚成完了呢,還不得也得給日本小鬼趕網!”三缺嘴得勝地端詳著自己的鞋,二禿子拿起一隻來,裏裏外外地看。

黃大爺第一次受他的搶白,心中老大不快,便拚命吸煙,待了一會才自言自語地道:

“你今個可真有點犯上了!三缺嘴!”

三缺嘴不慌不忙地辯道:“大爺不是我冒犯你,實在是實情。你看罷,慢慢咱們爺們的高粱米種也得用日本種了。怎麼說呢?從前咱們誰家種白穀子,自從日本人一說白穀子好,是不是你我都種白穀子了,明年誰家要吃點黃穀子就比登天還難!現在咱們什麼事就得跟著人家的屁股後頭轉。人家說是一,咱們就不能說是二。”

三缺嘴一麵滿嘴吹著唾沫星子,一麵用紙把鞋包好了,放在行李底下,又著實按了一下,才鄭重地回過頭來,又接著說:

“不用說別的,就說人家日本鬼想的洋法子,配的豬種罷,元寶耳朵大身子,胖得像個牛犢子似的,渾身是膘,走起路來哈巴哈巴都喘不出氣來!”三缺嘴今天非常得意,口吻裏很有幾分盛氣淩人。

花占魁接著他的話說:“那豬肉,我吃過,泄口,泄口泄口:就是吃了沒有滋味,甚至還有邪味。!”

“啥?你胡說,泄口,泄口不撐冒你眼珠子!”三缺嘴一看花占魁竟敢於駁正他的話,便非常氣惱,“泄口?人家使的是絕法子,咱們的小雞子到人家的手裏一擺弄,就出二百四十個蛋還有多,咱們怎樣?咱們的冒個大勁,拉出蛋黃子來,才一百二十蛋不到,這不是絕法子?這不是絕法子?我在公主嶺親眼見過,你們,你們見過嗎?哼!”

大家看著三缺嘴這種瞎冒邪氣的好笑,都想不理他了。花占魁一看這小子今天買了一雙便宜鞋,便把我花占魁都不放在眼裏了,便想當著人麵給他個下不來台:

“三缺嘴,你小子,你就拿日本人當祖宗去罷,你明個要有兒子,一生下便是兩撇小仁丹胡!”

“你高顴骨,小矮巴子,才是真的小日本哪!”

“你——你怎的就非得偏向著小日本說話不可呢!”花占魁本來有幾分打趣他,可是看三缺嘴居然會罵到他的尊容上來了,便隻有短兵相接了。

“我向著他了嗎?我向著小日本了嗎?我向著他,我天打五雷劈!他要滅良心,他今天半夜子時就得咽氣!”三缺嘴很有點惱羞成怒了。

花占魁也急了,大聲罵道:“你說誰呀,你家裏有什麼樣的闊嫖客?你便目中無人!——你三嬸貼上了賣白麵的,你就敢對我挺腰。”

三缺嘴意外的渾身一抖,出了一通黏汗,但是更紅著臉,直著脖子喊:“放屁,他家裏狗屁的事,我管得著嗎?”

花占魁哪裏是讓人的,一點不放鬆,接著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