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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炕也特別的熱了,炕席子都冒了煙了,崔小虎跳起來把它支起,免得燒糊了。
黃大爺和劉老爺還靠著熱炕洞子坐著一袋煙一袋煙地抽著,老田鳳躺在他倆跟前裝睡覺。
連二的大炕連二的大炕:兩間中間沒有間隔,兩鋪炕連在一起。,炕頭現在已經空了,行李卷都卷在第四個洞的腳根底下。支起來的席子底下,都填滿了汗漉漉的破鞋,發散著不可抗拒的奇異的惡味,一個裸露的石印的女人,下半截,已經讓蓬起的席子給吞入,隻剩下幾個用畫眉炭子寫的字,還隱約的蜿蜒著幾道粗魯的字跡——“鵝字飛去鳥,日在匹上高,主字無了頭……大碗河拉一屯……”——字跡又被抹去了一些,所以旁邊便都化作了幾隻毛烘烘的大手印了。手印伸張地往上爬,幾個血紅的臭蟲血都在食指尖上抹著,一掛絲線樣的搭灰,像從手上牽出來似的一端掛在柁梁上。梁上已經落滿了一大錢厚的灰塵,兩個虎頭牌,崢嶸的在那裏怒視著,兩副半黑半紅的軍棍,精致的交叉著。再靠牆角那邊的,是一個裝潢秀雅的三弦,一個褐色的布袋裏裝著一麵梨花大鼓……
花占魁讚歎地向那兩件奇特的東西看著,剛想要唱一句,但是一看見頭向裏躺著的是老田鳳,便憎惡地瞪了一眼向外走去。
“富的呀,富的呀,都得一個一個的咯崩咯崩地死了……腰斬三截……”張大白話不知在什麼時候喝醉了,楊大順和李大邪火把他攙過來,放在炕梢上躺下。
“富人是王八脫生的……大糧戶都是……都是兔子……脫脫生的……”張大白話渾身燒的滾熱,翻了個身,“什麼?……你有三碗吃兩碗,有兩碗吃半碗,你碗打了,手也砸了呢!……大地戶們都是尿泡!”
張大白話又翻了個身,嘴裏嚼了一些一點也不清楚的話,又似哭似笑的鬧了半天,才安靜地睡下去了。
屋裏的人愈來愈多了,小半拉子送來一盞頭號吊燈,掛在屋子中心,屋裏多出一層霧一般的昏黃的燈光。
王發今天覺著給老田鳳說和了事,心裏十分高興,便搓著手湊到黃大爺跟前和他來商量個辦法:“大爺,咱們也得研究個究竟嗬,光這麼相持不下也不行嗬,憋的大家都火龍了,幹瞪著眼沒法子想,這還行嗎?”
“可不是怎麼的呢,我也是心急嗬,今天早半天我就和劉老爺研究,也想不出個主意來呀!——我到老猜不透少爺的心。”黃大爺覺著炕太熱,向外慢吞吞地蹭了一蹭,對劉老爺問道,“劉老爺呢,你拿的是什麼主意?”
“唉,我也尋思不出個道兒來。”劉老爺細想今天晚飯後偷空想去見丁寧,可是少爺沒見,所以他的心裏也飄忽的,不知道少爺還是另有機關呢,還是嫌他辦事辦的不好?
王發道:“我看少爺是嘸這個意思,少爺的手段是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完了你吃不了撐脹了你肚子,他再用小棍敲得你肚子疼。”
“我看隻怨大山那小子,那小子花言巧語把咱們賣了!”劉老爺啪啪地磕著煙袋。
王發又道:“我不怨大山,依著我,怎麼說呢,那小子倒是一片熱心,想把咱們都逼上梁山,非和少爺牛上不可,到那時他丁家怎的他丁家也沒法,地都不種了,沒有的事——你別看現在少爺這麼說呀,少爺是端著架子等咱們去求他再租哪!——那時自然可以退點糧了,哪成想咱們一出手就軟,結果全砸了!”
黃大爺惋惜地把腦袋搖了半個圈,意思是說他這話很有道理。
“現在怎麼的,隻有再軟下去,硬也硬不起來了。”是劉老爺的聲音。
“哎!——”王發半歪著頭,把眼看定他,“怎能這麼說呢?別滅自己的誌氣——哎,道多得很哪——怎能那麼說呢?”
“那麼你的高見,你說得怎麼樣呢?”劉老爺口氣裏十分的不以為然。
“哎——”王發輕輕地搖了一搖頭,似乎不滿意他的說法,又似乎想搖出自己的議論來,“依我想嗬,我們硬起來!我們就不租,就都推!你看現在這不都擺在這兒了嗎!他的地不出租也不行,沒的事,天底下沒有三四十處窩棚撂荒一年的人家,天底下也沒有三四十戶的莊稼漢都推地不種的事,就打算有幾份上江北的,像張大白話那樣的罷,也沒有都去的,這不是拍拍屁股就走的事嗬!沒那麼容易,所以將來總得有一頭打回頭來不可,不是咱求他租,就是他求我們種……”
“這倒是呀……是的,這料的很對。”黃大爺點了點頭。
王發剛想把頭搖成一個圈兒自鳴得意,忽然老田鳳冷不丁地從黃大爺身旁跳起來:“哎,王九爺,你算說到我的心上了。”
“嗬,田四爺你還沒睡著哪,哈哈哈!”王發高興地大笑起來,自己覺著從這以後在鷺湖畔也算出頭露角了,不枉自己奔波了一輩子的心血了。
“硬?……”劉老爺懷疑地嘲諷地念誦了一句。
“硬!對了!”老田鳳一邊擦著汗,一邊挺了挺腰,眼光又像從前似的光毫四射。
王發又道:“現在是非硬不可了,要是我們低三下四地再跪到少爺跟前去求情,哼,你猜怎麼著嗬?我們就都得聽著人家的發落了,任憑人家叫咱們怎麼的咱們就得怎麼的了——他說按原租的到這裏來畫押,不按原租的滾蛋,那麼,我們還是滾蛋還是畫押呢?不滾蛋咱們就得按原租,按原租到上秋就得喝西北風,這是少爺給咱們擺的獨門陣——你不著這頭就著那頭!”
黃大爺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覺得也是非硬不可了。
劉老爺剛想說話,老田鳳便拍著大腿搶著說:“王九爺,從前我還不知道你肚子裏還有這麼一套經綸,你說的都頭頭是道嗬,如今咱們要硬起來嗬,暗中托大管事一說和,兩頭心裏明白,他少去點,給咱們作點麵子,咱們就順水推舟,一推六二五,退一升也租,退一鬥也租,你說是不是?”
王發駁他道:“沒有那段理,從前咱們拿退租嚇唬他,人家還不退哪,如今晚,咱們上趕著人家去租地,人家還反過來給咱們退租,天底下有這段理?”
老田鳳冷笑了一下,也伸過頭來對劉老爺講道理,道:“劉老爺你可是老了,天底下的理就在這塊兒,少爺的脾氣你不知道,從前是咱們拿著他,所以不成,現在是他拿著咱們,所以就是一個字——成!”老田鳳說完了就對著王發笑了一笑。
“要按著你說的,那麼我們要一個勁地軟下來,那不更是他拿著咱們了嗎?那不更容易成了嗎?”劉老爺鄙夷地一聳肩膀,“這是什麼理呀?”
“唉唉!”王發對老田鳳笑了一下,“這個理你可就不知道了,少爺這個人,哎——還就是怕硬不怕軟,你硬點他才願意給你個好看瞧瞧,你要軟到底,他才——哎,一腳踩你到泥裏去!”
“我不懂!”劉老爺還是聽不進去,他現在盤算必得趁早到少爺跟前去告密去。
王發和老田鳳惺惺惜惺惺似的對看了一眼,便說:“看看他們別的小戶都怎樣了罷!”
“我們也推!”
老田鳳一回頭,一看楊大順不知是什麼時候坐在他們旁邊,在那裏眯著眼。
“好,你們也推,好!”老田鳳又用眼睛向他掃了一眼,想看出他心裏真實的感情。
楊大順似乎又看見了大山的火炬似的怒眼,“你們還咬著牙推,再支持三天,丁寧就得跟你們說好話!……”
“不過——”老田鳳點對著話是怎麼開頭,“不過是這樣——咱們夠個坎兒可就得撒手呀,別死搬樁,是不是?”
楊大順在心裏罵他:“這老烏龜總是活搖活動的!”
老田鳳又和王發仔細討論怎樣推。這時劉老二躡手躡腳走進來,坐在一旁偷聽著,他想這回他們的主意可讓我聽來了,上回那個頭功讓程喜春搶去,結果鬧的大得臉,把我都壓過去了,這回我可出奇製勝,擲個十八點。
劉老二記準了王發和田鳳的話,便又悄悄退了出去,一出門,還默背了一回,生怕到少爺跟前忘記了。
他正急急地想找到少爺跟前去報信,迎頭正碰見大管事,他便問道:
“大爺——少爺在哪呢?”
大管事一看是他,便問:“你有什麼事?”
“不,不……”劉老二紅著臉,“不,少爺吩咐的,對誰也不能說。”
老管事看他不尷不尬地也不理他,便說:“你自己去找去罷。”說完便向夥房走了。
二廚夫,看見大管事的走來便招呼大廚夫:“大爺來了。”
“嗬,大爺來得正好。”大廚夫用手抹著圍裙,便趕著大管事的問,“太太今個摔兩遍家什了,怎麼說我這幾天做的小灶的菜味,就怎的也不對口味呢!”
大管事的道:“唉,太太這些日子心情可大變了哪。哎,你就細著點心做罷,答對她個樂和就是。”
大廚夫和二廚夫邊和大管事說話,邊留他喝兩盅,說有特意給他留的下酒菜。大管事一味說忙才推辭開了。大管事說著便轉進夥房裏去了。大家一看見大管事的進來,躺著的便都坐起半身來,坐在炕沿上的就都站起來了。
“坐著坐著!”大管事連拱手帶點頭。
坐著炕梢的張大邪火正在捧著發燒的頭在苦想,忽然聽見大管事的來了,便憎恨地向他齜了齜牙,覺著腦袋一陣劇痛,又捧起了頭。
“沒吃飽罷,太簡便了,太簡便了。嚇嚇。”大管事照例地客氣著。
“哪呢?——吃的飽飽的,在家裏哪裏有饅頭吃嗬!”黃大爺的眼睛拉成一條線,眼角上堆滿了笑意的皺紋。
“哈哈,我知道黃大爺不能挑我,田四爺,劉老爺……哈,都沒說的,王九爺,你自己抽,我剛抽過的。”大管事把煙接過來又遞還了王發。
大管事對大家說話,可是眼睛卻瞄著幾家大佃戶。
“唉,我是腳不點地的忙嗬,沒法子,一整天也沒說過來看看大家,多包涵,多包涵……”
“說哪裏話,說哪裏話……哈哈,能者多勞嗬。”王發掛了滿懷的得意。
大管事又應酬道:“嗐,反正見天是錢財地畝,來往人情,大門一開,就是這個。”
王發又接著奉承道:“可不,大家有大家的事,小家有小家的事,反正都是為的活著。”
大管事正想還說什麼,忽然看見南炕上的人們都像波浪似的一動,眼睛噴出光亮,向大管事的身後驚視!大管事不解地向後一回顧,忽然看見丁寧立在那裏,他全身一涼,神經整個地一抖。他沒想到丁寧此刻會到這裏來。
“嗬,少爺……”大管事卑恭地低下了上半身,遮去了臉上的表情不讓地戶們看見。
丁寧進門便說:“你們的租糧今年統統的全免!”
聲音打進了每個人的耳鼓。
“你們聽見了沒有?”
丁寧的眼又像火舌似的在大家身上掃了一過,便沉靜地走出。
突然的降臨,突然的走出,反而把大家弄得驚疑不定。
劉老爺的耳朵像打雷似的嗡嗡,還沒等他去告密,少爺又來了這一手。
懷疑,不解,不安,大家都互相地驚視了一下,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哈哈,你們都聽見了嗎?少爺今個——”大管事的幹咳了一聲,“今個早晨就和我商量,哈哈,我過來就是為的這個……哈哈……”大管事又在腦子裏苦想了一下。“我和少爺商量,統統都免二成,二成,大家記住,丁府向來是憐貧恤苦的,虧不了你們,哈哈……方才少爺就說親自出來對你們說,我就說,少爺不必,我一說他們也能聽懂了,少爺呣,還自己走一趟,哈哈……你看少爺是鄭重行事!”大管事一身狐疑,但都忙著用一陣通暢的大笑給趕出去,又不露聲色地坐定了和大家談天,準備寫出免二成的文書來由大家親手畫押。
張大邪火一個箭步竄上去,對著大管事喊道:“這是詭計,大家不要信他的,那個小兔羔子已經答應我們全免,現在,他又說減二成,他們翻手為雲覆為雨,都不是人,今天要我來把你們揍成人樣!”說著一個餓虎撲食就奔過去,捉住大管事劈頭蓋臉就打。許多人都跳過去,亂作一團。把個大管事壓在最下邊,亂打起來。
張大白話從牆上摘下槍來,要開槍,但是人都揪在一起,開槍就會傷自己人,他一轉念,便提起槍向上房奔去。他大喊道:“把那小兔羔子給開瓢呀!”許多小夥子都跟他跑了,崔小虎楊大順也都撈起了槍,追上前去。
黃大爺和老田鳳一看要出人命,都怕起來,連忙用身子護住大管事,大聲喊:“要打先打死我,那是他一時說錯了,租子都免,大家不就求的是這個嗎,也不是非打死幾口子不行呀!”
這時程喜春劉老二都拿著槍在二門堵截,和張大白話一夥人開起火來。
忽然大山出現了,張大白話這些人精神為之一振,和他一齊往上房闖。程喜春看見大山來了,便早向一旁退卻,待大山找好了隱蔽,正要向劉老二那邊打槍,他便端平了槍,從背後對大山瞄準了,啪的一聲勾了火,打中大山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