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五
大管事把最末的一撥地戶送走了,便立在大門口的大柳樹底下。乘著過來的涼風,他卸責了似的喘了一口氣,想把這幾天的積勞稍稍舒展一下。
他想,少爺辦事,真是值得佩服,又穩又狠,滴水不漏。你看他看清了莊稼人,都借著咱們錢,錢壓著他,他不種地怎的,他不種,上秋拿骨屍還錢?少爺一看到這,所以便撐起來了,說你們大家可以全推,非推不可!大家起先都沒料到還有這一炮,所以都弄得個目瞪口呆。……然後一看大山那小子又要動,大家夥也想趁趁好瞧,咬著牙硬挺一挺。少爺這才想把大山那小子扔在圈子外頭,然後回過頭來給大家一個寬宏大量,租子全免。大家夥兒的心氣就都轉到少爺這邊來……這才叫會辦事,讓你吃虧還得讓你歡喜。唉,沒瞧才多大年紀!
大管事抹了抹額上涼絲絲的汗,剛想走回院來,遠遠看見穿綠衣的郵差從街西頭騎著自行車向這邊走來,便立定了,等著問問他有信沒有。
等了一會,他無意地向南果園一望,看見東南角天上的黑雲已經黑壓壓地湧上來了。心中不由得一喜,哈哈,可有個盼望了。你才來,你要前幾天來,我們也用不著費這麼多的心思了。
“嗬,老爺兒吃飯了,你看這雲頭許有雨?”郵差騎著車已經到門邊了。
“嗬,嗬,有信嗎?”
“一封軍長來的。”
“好,好,我看這雲彩來的霸道,一定是一場好雨。”
“好雨才好,求雨不下,天打嘴巴,你不求,它才下了。”郵差又騎上了車回過頭來笑著說。
大管事看了看信封,便揣在衣袋裏向院裏走來。
“有雨呀!這雲彩有雨!”看門的也露出一團喜氣,踮著腳向東望。
“唉,有雨怎樣?今天都五月二十八了,許能收成!”大管事道。
看門的說:“收得了,你老沒經過?那年跑老洋人,那年不是五月二十三下的雨嗎?也是九成五的年成哪,你老忘記了?”
大管事這才又說:“哎,能行呀,咱們這古榆城地氣足!”
看門順口應承道:“就是——”
大管事走到二門裏,看著劉老二正坐在一條石礅上發呆。大管事皺了一下眉頭,心想這小子又胡思亂想些什麼,於是他故意咳嗽了一聲,想驚動他一下。可是劉老二卻還兩手托著腮巴子在那默想。於是大管事便走上前去兩步喊了一聲:
“劉老二……”
“嗬,嗬!……”劉老二慌悚地站起來,一看是大管事,心裏才平靜了許多。
“讓你打聽二管事的下落你怎麼樣了?”
“嗬,嗬,那個,那個……”劉老二咽了一口唾沫,“咱們也沒跟他們接頭,反正,咱們不是一定不贖了嗎?那何必還跟他對麵幹嗎呢,前天蘇黑子……大爺,蘇黑子那小子得提防他,說不定他窮神蒙眼也入夥了呢!……那小子鬼鬼祟祟的,跟我藏藏掖掖地亂咧咧一氣,他的意思,是他想跑這個合跑合:土匪黑話,就是說票。……我都打聽出來了,他是輸給霍大遊杆子百十塊錢,霍大遊杆子也不因為啥想吃他……那咱們就不知道了。”劉老二詭秘地下賤地笑了一下,才接下去。“反正咱們不想抽了,還管他幹嗎!”
大管事不明白他說些什麼,便申斥他道:“你說些個什麼呀,連湯水不落的!”
劉老二才又說:“大爺,他是想走這個買賣,跟我拋腔,我沒理他,他說過五月三十,再不贖就撕票撕票:土匪黑話,因為被綁的人家不肯出錢來贖,便把綁來的人弄死。了!”
“撕票?”大管事臉上不由得一白,唉,他的同了十年事的老夥伴,……撕票!
劉老二又少心沒肺地說:“可不,大爺,咱們還得小心哪,他們心總不甘哪,上回我和太太說一回,太太把我著實申斥一頓,說我怕少爺在家管我們礙事,想把少爺嚇走,你看,大爺……我的心……你看,我也不敢跟少爺說……”
“唔!”老管事沉吟了一刻,“對倒是對呀,他們怎能甘心呢?……你和程喜春都麻利點,咱們大門明個隻午未兩個時辰開著……”
劉老二一想這番心如今能有轉答的機會,心裏便高興起來,臉上堆起笑容來,又預計著他第二個計劃。
“你好好幹,別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糊塗!”
劉老二露出服從的微笑,看著老管事拐進二門裏去,心想我要再把孔老二的閨女大俊網羅到手,真是不枉活這一輩子了。丁寧從老管事的手接過信來,打開一看是大哥的親筆。先是說升了官,後說父親淨賠的那三萬餘,由他那裏和大連富聚公司梅叟去彌補,由從前在該公司拖下的舊股和他的各項股票證券之類裏頭一湊合,也就差不太多了。其餘再賣給梅叟一些玉器作抵,並以五千的折價把家藏的雲龍抵給他。這是一樁情麵買賣,非常上算,梅老頭子也很歡喜作這個人情。
又問:“母親知道父親凶耗否?最好緩告訴她,隻說升官之事就行了。”
又說:“喪事籌措,予亦棘手。現在四鄉騷擾之際,未便離防。你可與母親緩議之,總以莊嚴簡肅為主,勿背先父生平之旨可也。如必欲予回,可速電。”
丁寧把信打成了一個極小極小的方塊,放在手掌上,掂了一掂,便塞在蒼色的睡衣的左手的兜兒裏,在地上來回踱著。
什麼狗屁的儀式,不辦,決定不辦,莊嚴簡肅,什麼叫莊嚴?什麼叫簡肅?……
“少爺……”大管事從腰裏掏了半天想掏出來一些什麼東西。
丁寧看了大管事一眼,便走到小茶幾前邊坐下,指著一把椅子讓大管事也坐。
“我上次告訴你替換劉掌櫃的人你預備妥沒有?這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情。”
丁寧又把放在小桌上他寫給小林的計劃拿起來看著,一麵等著他回話。
“我想就得把鷺湖糧棧的二掌櫃郭老守撥過來為最可靠了。”
丁寧同意了,又說:“就是那樣,過賬時由你和程老先生監督,聽見沒有,劉掌櫃即日解雇。”
大管事沉吟了一下,又回道:“不過,這論買賣規矩可是有點說不下去,都是年關……”
丁寧道:“咱們不管年關節關,他不敢怎樣,我們也不虧他,給他全年勞金!”
大管事佩服地點了點頭。
“少爺做事真叫響……”老管事又思思量量地捋了捋胡子,“就拿昨天推地的事來說罷——哪個地戶不得蹺大拇哥,明明見了輸仗,心裏還得佩服!少爺你這回辭了劉管事就算有眼,老爺在家時,我說過多少次,老爺隻是憐恤他是個老人,不肯辭他。”老管事又快樂又哀涼地苦笑了一下。“唉,老爺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隆隆……”
外麵一陣雷聲,幾個像銅錢大的雨點,打在窗上,窗外小豬倌跑過來披著油布來上風窗子。
風窗都是太陽牌的新鉛鐵,磕著東西嘩啦嘩啦響。丁寧和老管事都停止了談話,背著手,在還沒關上風窗的那扇窗戶裏向外看。
“好雨呀,你看都下冒煙了!”丁寧把身上的睡衣敞開來,心裏非常愉快,好像雨就落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