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了!”老管事如同平生第一次有了笑容。
小豬倌把最後一扇關完,屋裏頓然黑了。
丁寧走過去,把燈擰開,屋裏現出一層柔和的水蜜黃色。
雨點當當地打在鐵窗下,很像管弦的急奏,打出無數的快樂與喜悅。
丁寧重新咀嚼起方才老管事的對於推地的讚語,心裏想著這是真的嗎?
“嗬,我幾乎忘了……真是老了……也是這幾天推地的事鬧的……我也沒敢對少爺告訴。……”大管事很費事地從懷裏掏出一個赤金的小護心佛!
丁寧一看,心中明白,問道:“嗬,這是二十三嬸的,是嗎?”
“是的——唉,二十三奶奶就是劉掌櫃來的那天過去的……派人找我,我到跟前……唉,真是淒慘極了!……”大管事把話聲停頓了一下,似乎怕感情過度,不能自持,“她就告訴我呀!……她知道現在地戶都來推地,老奶家裏地戶不也是大山鼓吹的嗎?少爺心緒太亂,所以便不請少爺過去了,免得使少爺傷心。唉,她神誌非常清楚,眼淚縷溜爬山地往下掉,我就說,我回去請少爺去罷,她不行,非不讓我來不可。……後來,她就把這個護心佛,她不是蒙古人嗎?摘下來,放在我手裏,還熱乎呢。……她就說:‘你把這個交給他,他就知道了。’她又冷笑了一下,說東西太少,她本來還有一樁心願,可是她又不說了,她說:‘你把這個交給他,他就知道了。……’她又說:這上有兩顆珠子,一顆在頭頂心,這是她十歲時候鑲上的;一顆在肚臍眼上,這是她二十歲上鑲的,還有一顆沒鑲……她說到這裏,嗓子便湧痰了,我一看不好,連忙到東屋去叫人,哪成想還沒回來便咽氣了。唉……死的多快……唉!想不到這又……”老管事深深感到悲哀;他把眼皮向下一視,看見自己銀白色的胡須,心中有無限的酸楚。
丁寧冷嘲樣地咧一咧嘴,把兩手放在手袋裏,在地上走了兩步,便立定了,用手把小佛輕輕磕了一下。
“已經發送出去了嗎?”
大管事道:“可不,死那天老太太就說,是少亡,又是癆病,不能多停,當天就得出去。後來經大家再三說,才又停了一天,就馬馬虎虎地出去了!……你想,她活著時候,本來在老太太麵前就不得臉,三十三奶奶是明著捧她,暗地裏踩她,……所以死了就完了,而且,正趕上第二天老奶家的大管事——被地戶給害了……所以……更馬蹄兒亂了,老奶奶哪裏有心思還記起了她!她娘家人又在北京,所以草草抬出埋了算了!”
丁寧把赤金的小佛放在茶幾上,後退了一步,看了一眼,冷笑了一下,臉上掛上一層虛無的氣氛,回頭對大管事的說:
“好!你去罷!”丁寧轉過身來對大管事斥退地一揮手。
“可是,少爺,這個新帖你還沒見罷!”
“什麼新帖?”
老管事臉上浮出一層詭秘的笑容,向前緊走了兩步,從腰褡子裏掏出一個小白布包,一層一層地打開來,然後把一張毛頭紙帖有斤有兩地用手一晃,全身才得意地向上一顛。“少爺你這回真算透亮!”老管事把紙打開鋪在桌上,用手指背輕輕地點著。“才四成,真算叫響!老奶奶那兒搭了一條人命,還得免四成。”
丁寧不言語了。
大管事又道:“我挨幾下子打沒有什麼,咱們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他們打了我,沒有占住理,有些懂事的,像黃大爺,萬牛子,王發呀,出頭一做腔,兩邊都往下縮一縮,兩邊就接近了,所以死說活說也去了四成租,哪讓這年頭趕上了呢!所以我當下就請程老先生來代筆把帖作了。讓大家都畫了押,按戶免去四成。大家都同意,這是各個的手押。您看!”
大管事說完了全身向上顛了一下,臉上的皺紋都豁然地展開了,露出從來沒有過的喜悅,好像已經年輕了二十年……他渾身的疼痛早已忘了。
丁寧向他瞟了一眼,苦惱地掠過一絲笑影,半承認半否認地點了點頭:“好的,很好,你辦的很好。”
“少爺,少爺你原來的意思想去幾成?”
丁寧淡淡地一笑,聳一聳肩膀。
“好了……你休息休息去罷,從今之後也許就沒事了。”
老管事全副精神都灌注在這張新帖上,似乎並沒有聽清少爺說的什麼話,又小心謹慎地把紙揣在兜兒裏,匆匆退出去了。雨已經不再下了。
外麵的風把窗子打了開來,人間就如同度過了另一個世界,一陣陣的涼颸,討人喜歡地吹來,燕子呢喃地狎喚。
窗外一條鐵絲上掛了許多水珠,一個水珠從這邊向那邊滾過,彙和了別個水珠,到了一定的地方,便落下去了,於是第二個水珠又照樣滾過……活的珠絡嗬!
天,已經洗得藍鬱鬱,白雲輕塵樣地蕩開,花風如在春朝吹來。是半年來從未享受過的舒暢。
“亮一亮下一丈嗬!”當院裏是誰的衝蕩著青春的喜悅的叫聲。
丁寧把睡衣披在肩上,一雙虛幻的眼脈脈地看著外邊的青空。
天色轉得更藍了,是一種靛青的蔚藍,那分明是無數極細的水蒸氣的經過了太陽的折光顯出透明的藍色。
更猛烈的雨就要來了。
人生也如天空一樣的譎詭嗬,一會兒一個變化。
我們都是浮沉在大氣的水點,自己覺得已經把握住自己。有著凝聚力,互相的吸引不會閃失。結果,山嵐突起,際會風雲,我們便連被算計都不被算計地就卷在裏邊。做一個有機的——其實是無機的細胞,而隨著人家呼吸,循環,消化,排泄……一點不許反抗,一點不容你沒耐心,一點不許你有自己的唱歌,有自己的疲勞,有自己的甜蜜的遐想。你隻是一個有絨毛的蒲公英的種子,到處漂著,遊著,滾著。春風是你的主人,春風並不說明它自己的力量,並不誇耀,也不矜持。它絕不說它在支配你,看得起你,或是命令你。它並不說,因為它根本的並沒有想到你。你漂著,你滾著,你遊著,你一點沒有靜止的停頓,你永遠看不清你真正的自我的影子。……你就是這樣地命定地先天地不自知地滾著,漂著,遊著。……也許有那麼一天,其實並不一定有,也許沒有。得,你被碰在一個大院的轉角,或一棵樹的根坳,你被停留下了。你得意地建樹你自己,你發芽,放苞,開花,結子,衰落,老去了牙齒,你白掉了頭發,清風來處,你的家!……
丁寧想:我將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角色嗬,我常常把自己放進了懷疑的漩渦裏去遊泳。
他記起那一次新人社在三角洲野火,大家舉行自我批判……
火光照明了每個青年的臉,小林的睫毛的黑影,簾子似的垂下來,烏木珠子似的眼睛裏透出疑問的光輝,大家都透露出青春的心裏最真實的感情……
丁寧站起來,火光從下邊映到他的臉上,糅和出嚴肅的陰影,說了極簡單的對於自己克責的話。他說得是那樣的發之於心底,那樣的仿佛十分誠懇,連他自己都感動了。
於是又是幾個人說話,丁寧在那裏也可以看出他們對自己極深的誤解。但是他都沒有作聲,他隻靜靜地聽著。……他看小孩子的飛天坐下了。擠了小林的支起的膝蓋,他心裏飄出一種無法可以理解的高興的心情。……他微微地撚著一支狗尾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