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見裏,”是瑜的聲音,“丁寧,你有一雙兒童的眼睛,一顆老年人的心……”
“我的意見也許根本與你們不同,然而它是正確的!”大家都看在黃色的墨索裏尼的一點沒有表情的臉上,他的頭準備要做獅子吼樣的昂著。……“我的意見是——是,好了,我可以簡單地用一個公式來說明,是這樣的——虛無主義加上個人主義,再加上感傷主義,這就是丁寧主義!”
樹蔭下掀起一陣哄笑:“你這主義未免太多了罷!”
黃色的墨索裏尼驕傲地向大眾聳了聳肩膀……頭顱又記起了似的昂了起來,癟著嘴唇,矜弄地笑了一下。
“什麼叫做丁寧主義呢?我們要借用一個人的說詞,來表示一下。我生下來應該做交趾支那的皇帝,吸著二百十六英尺的煙鬥,娶六千個女人,有一千四百個嬖人,用偃月刀斫落我所討厭的麵孔的人頭。有扭米底亞的牝馬和雲石的噴水池。我有大的永不滿足的欲念,一種可怕的厭倦和無窮的張口渴望。……我要毀滅創造,和它一同安睡在虛無的永恒中。我為什麼就不能夠在燃燒的城市的火焰中驚醒,我也喜歡那爆裂在火裏的骨頭的刮剌聲。我要跨過裝滿死屍的河流,跳過伏地乞憐的民族,用我馬的四個鐵腳踐踏他們,我要做成吉思汗,鐵木兒和尼羅!……我就是丁寧!”
丁寧的眼裏努出火光來,他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喉管裏,他大聲喊道:“這是一種極端的侮辱!”但是他沒動,他依舊坐在樹影裏,掩沒了臉上的表情,保持著沉默。
大家都交換了一個微笑,又都靜靜地,等著下一回的飛天的言語。
“我是太不熟悉於什麼主義了——所以我很羞於我不能作出出色的公式來。我認為假如世間一旦也真的會有丁寧主義這一種東西的話,那我想,那就是——我們時代的產物。”
瑜愉快地拉了飛天的手讓他坐下,臉上浮出一朵激賞的笑靨,於是大家都會意地笑了。
大家都好像比方才都活潑起來了,又把眼睛都看在最末一個的小林身上,小林卻還不覺地低著頭在地上劃著“丁寧主義”幾個字。
瑜過來,戳了她一下,她才用手攏了攏頭發,惶惑地站起來,臉上像詢問似的,這麼快就輪到我了嗎?她抻了抻衣服,把手放在背後,向大家看了一眼,立在一棵芙蓉樹前邊。
“我的意見也許根本與你們不同,然而它是正確的!”她咯咯地笑了一下,又道,“我隻說兩句話:丁寧他的眼睛缺少兒童的天真,他的心缺少老年人的愛!”
瑜等她坐下,悄悄地拉住了她,“吾與點也!”然後又爬在她的耳畔小聲親昵地說:“我的小憂愁夫人哪,話讓你說著了!”
……
暴風雨果然來了。
雨點沉著有力地向窗子擊打,外麵大雨瓢潑樣地傾瀉下來。
丁寧坐在小茶幾旁,他給小林寫信。
“你還寫哪,你看外頭都發河了,大家都好像重見天日……”
靈子笑著跑來,顯出特別高興的神情。
丁寧伸了伸兩臂,移了移椅子:“方才是你在當院叫了嗎?”
“叫了?”靈子瞪大了眼睛。
“誰知道叫了一句什麼,什麼亮一亮……”
“我沒叫,我在太太屋子裏,和佟姑娘學唱唱了來著。”
“唱什麼唱?”
“這個你可不知道……”
“我倒想聽一聽呢!”
“你可不知道,這是本地土生土長的。”
“什麼名字?”
“《子弟書》。”
丁寧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叫《子弟書》——“你唱唱我聽聽……”
“我還沒學會哪!……不過我記得這一點兒!”
“好!”丁寧想這一定是很好的地方文學。
靈子想了一下,便含笑唱道:
“呀——這一種淒涼迥不同——重疊疊,山經秋雨十分翠,碧澄澄,水共長天一色青。集煎煎,雲外歸鴉投遠岫,亂紛紛,亭前落葉舞西風。寂寞寞,往來哪有雙飛蝶,靜悄悄,上下不聞百囀鶯!一陣陣,天際驚寒穿旅雁,幾處處,空庭應候少秋蟲。細條條,數棵衰柳無情綠,叢簇簇,一片楓林作惹紅。……”
“不錯,語勢很澎湃,隻是音節還太靡弱——這是東北很流行的嗎?”
“嗯——我還記起了一段,音節比這個還要好——”
“好!”丁寧認為這個大草原是應有這樣的澎湃的天籟的,他覺得從前未能發現它,非常惋惜。
“這時候,她頭邊斜倚著鮫綃枕,身上橫搭著舊鬥篷。柔氣兒一陣兒嬌籲一陣兒嗽,細聲兒一會兒噯喲一會兒哼……一會兒一麵兒掩藏一麵兒露,香手兒一隻兒舒放一隻兒橫,小枕兒一邊兒墊起一邊兒靠,書本兒一卷兒拋西一卷兒東……”
丁寧不耐煩地一擺手:“不要唱了——你不要學了……我不要聽!”
“怎麼?這個和方才唱的是一個……”靈子吃驚地望著他。
“你們方才學的就是這個嗎?”
“還有《憶真妃》,我和曉屏一起學的……太太還說,老爺年輕時還唱,花鼓,弦子都有,在夥房掛著呢,哪天取出來,讓程老先生給彈弦,讓姑娘唱呢……太太今天也不知是怎的就忽然地高興起來,佟姑娘也納悶!”
“好——以後不許唱!”
靈子頑皮地了一眼:“方才不是你請我唱的嗎?”
丁寧憎嫌的聳一聳肩:“以後不許唱這個就是!”
靈子看他忽而高興,忽而嚴峻,覺得無聊,便想到太太屋做活計去,她對丁寧要睡衣,好給太太做樣子。
“給我罷,你把睡衣給我罷!——”靈子撒嬌地奪他身上的睡衣。
“做什麼?”丁寧說話的聲音裏還有些惱怒。
靈子便解釋說:“太太要做睡衣,我們都沒做過,把我都罵的……哼,來讓我們看看你這件的樣子罷!”
丁寧順著她手把衣服脫給她。
靈子夾著睡衣便跳出去了。
屋裏剩下丁寧一個人,便又繼續寫信。
寫了沒有好久,忽然靈子走來,伏在小茶幾上噎噎地哭了起來。
丁寧覺得奇怪,便走過來問她為著什麼哭。
“太太知道了……”靈子悲抑地抬起了頭,又伏下來哀哀地啜泣……
丁寧便問:“知道了什麼?”
“老爺死去的事……”
“她怎會知道的呢?”
“還問呢!軍長的信不是在睡衣口袋裏嗎?”
“嗬!”丁寧猛可地想起了有一封信在那睡衣的口袋裏,是方才靈子拿他的睡衣去做樣子的時候,沒提防被母親看見了。
“嗬,也好,反正早晚也得知道……你不要哭了,跟我去看看她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