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六(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一六

父親屍首一直沒找到。經過了好幾次的丁寧的抗議,母親最後還是怕在送殯時土匪乘機羼入這種情況之下,表示了讓步,不舉辦大出喪了,隻是在家裏請法師做佛事,超度亡魂早祓苦界。

丁寧為了不要使她過分傷心,也就默許在她早經許下的六月間的孝佛時一同舉行了。就在六月初六那一天,孝佛的場麵便開始了。

飛舞著金翅鳥的龕前,兩盞熒熒的聖火,浮燈似的燃著。茶,供,由督廚的親手做來,從一隻一隻女人的手上傳過。經過了母親的頭頂上的朱盤,便高高地擎到王靈仙的眉前。食指頂住碗底,小指微微地向外掀出。其餘的三指儀式地掐住了題花小碗,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並排地在碗口上一劃。再從花白胡子的軟簾底下吹出一種含有恒河沙數的菌子的光輝的法氣。於是這最後的一隻小碗,便無上微妙地做了三座金字塔樣的供山上最終的一個頂了。晶瑩的供器都用著紅頭繩子高高地扮起,三排加料的金錠香間隔勻稱地吐著藍煙。愈顯得那三進的佛龕的法相莊嚴。三奶特為送來全堂的素供。共合全城的大家送的不下幾十桌。

檀木在一小型的宣德爐上嫋起,這是母親特意給父親祓苦的一瓣心香。她已和法師約好,待丁寧去後,她用檀木刻成父親的全身,用金子做成心髒,那時再定做棺槨,大裝大殮,再大出喪,正式入土。

王靈仙口稱佛號,雙手合十,用手指親昵地撫了撫母親的頭頂,表示過供的儀式已經完結。母親便順從地歎了一口氣,在佛前施禮了。

陳大法師慎重地敲著銅磬,把供主的心願,用神的振動,傳達到諸佛的心裏,於是京紅和紫煙把母親攙扶起來。

蒲團上,王靈仙拈起了法香,用著任何人也不能了解的字句禱告了半天,於是才拿起了黃表。維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六月初六日,南瞻部洲古榆城合厚區懷遠社信氏弟子丁王氏,為先夫丁元凱幽靈,早脫苦界,祓升道岸,得證三寶,敬修吉祥道場二日,釋教混圓門弘陽法第二十八代傳燈弟子王常禮率眾虔修妙供,花果仙茶,恭請觀音聖母,梨山老母,天仙聖母,子孫娘娘,痘疹娘娘,齊來道場,大施法力,普度緣人,共登仙界——普同一參,妙供仙茶……

佛號都是滾珠似的滾過去,惟有到這裏,才急遽地透出一口氣來。

又是一口響亮的口白:“普同一參,妙供仙茶。”

又是一口響亮的口白:“普同一參,妙供仙茶。”

一直從嘴唇裏滾出了達道尊人的道號,聲音便都落成喃喃私禱了——因為這是自己的祖師,所以大師到這裏,便把聲音放低了,說了幾句私話,要求意外的攝護……

最後,特別把聲音提高了:“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南無阿彌陀佛!”

於是才又把眼緊緊地閉住,把所要向天神要求的事情,都在腦子裏想了一過,和天神做心靈的溝通。

於是,南北炕在氈毯上跪經的女人,把腰都挺直了,兩手扣在心窩,雙眼微闔,麵向佛壇。

王靈仙向屋子的四角揚起了打鬼沙,高舉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掐成箭訣,口裏念起護身咒:“金叱金叱生金叱,我為你生金叱,你為我保金叱,強中強,吉中吉,波菠蘿會裏有蘇離,一切冤家離了身……”一麵又閉著眼睛,用一枝柳條把一杯甘露水蘸著,向外輕灑。

當然的儀式都走過了,王靈仙這才端跪在首坐,搖起了法鈴。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奉劫得受持,願解汝來真實意。”

一通偈罷,王靈仙才閉目合十,慧眼遙觀,拉長了韻——打起“雲”來——

“爐香乍——嗬,嗬嗬嗬,嗬嗬——‘爇’呀哈哈——”

陪參的在嗬嗬完了的“爇”字那裏才接起了腔,又咳咳了幾咳,才響起了雲盤,小鑔,串鈴,鐺鐺……合了拍子。

“拈香讚”完了,便請神,請一位尊神,便讚一通,都讚完了,便送神,送一位尊神,也讚一通……

神,凡是神,不管是老母,老君,真人,大士,凡是神,不管是諸天,諸法,諸伽藍,諸偈諦,諸值日功曹……都得請。

請來了便讚。從觀音大士,玉帝,地藏……到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丘祖,呂祖,一直到達道祖。

最後,才讚到儒家的神。

還是儒家的神少,隻有大成至聖和亞聖。

“大成至聖,萬世師尊,上通遠古下傳今哪,三綱又五倫,普度沉淪,花開三朵道一根,天地混元門哪,南無天地混元門哪,菩薩摩訶薩,南無天地混元門哪,菩薩摩訶薩,南無天地混元門哪,菩薩摩訶薩!”

亞聖讚完了,木魚便滾出連珠的梵音,碾平了“心經”一卷,覺得時間還用得並不太長,顯不出大師們是賣力氣,於是又把“觀世音過大海,船載五百僧繞天繞地繞眾生……”念了一遍……

已是吃齋的時候了,嗓子也發幹,於是,王靈仙向副座陳常智看了一眼,便搖起了法鈴。

大家都鬆下了一口氣,又從頭到尾把尊神的名字念了一遍,來送神。

就下兩句尾音了,所以大家的聲音又複高亢,節奏也意外拖長——

“南無保平安哪,菩薩摩訶……薩,南無降吉祥嗬,菩薩摩訶……薩,南無增福壽嗬,菩薩摩訶嗬嗬嗬——薩。南無諸宮諸佛諸母回宮殿哪,菩薩呀摩訶訶嗬訶訶薩……”

最後的一句在王靈仙長長地拖住了之後,於是又功成果滿地打了個嗬欠,放下了法鈴……向大眾們看了一眼,便打了個問訊。

“老佛的慈悲——”

跪經的人都感謝地向王靈仙磕頭。王靈仙便謙抑地把功德都推在老佛的身上,說明了自己的清高。

“大師的力量!”大家連忙指出這是大師的力量。

王靈仙,還不好自己居功,微秘地含著笑說:“供主的虔誠!”說這是供主的虔誠,於是供主便向大家感謝的施禮說:“同參的攝照!”

於是大家又都合同了聲音說:“普同的吉祥!”

於是——大家都滿意地笑了。

曉屏扶著嫂嫂到佛堂前拜了一下,又回到自己屋中躺著去了。

這時許多信徒們就把王靈仙團團圍住。

“大法師慈悲慈悲,我家的小朵一到半夜就又哭又鬧呢,大法師你給我寫個拘魂單兒拘魂單:孩子受驚,法師認為嚇掉魂兒了,寫張拘魂單把魂拘回,通常都用包線香的毛頭紙寫。罷!”

“你把香兜兒押在老佛的香爐碗兒那罷,那裏已經有十多張了。”

“大法師慈悲慈悲罷,我要討付大茶大茶:和小茶對稱,是一種最普通的湯藥。多半是舒散藥。,我心口兒堵著堵著的疼!”

“你把茶葉包茶葉包:問法師討茶時,包一小包茶葉,寫上討茶人的姓名,法師便以這個向佛前去討。寫上法名押在老佛的香爐碗兒那罷,那裏已經有二十多包了。”

“大法師慈悲慈悲,給我品品,我一到晚上就咳嗽,發燒。”

“大法師你能給我——念經嗎,越是悲調越好。”是一個悲悒的聲音,懦弱的,祈懇的,像夢中的囈語似的……

“哈哈哈哈……”王靈仙連頭頂上放光的大禿頭都笑了,“孟中醒會念,你給他施禮去罷,哈哈哈哈……”

大法師一邊走下了法壇,一邊就到北邊去洗手,預備吃齋去了。

這時丁家的親戚得到信的,就送來黃表紙香燭來,堆滿了一儲藏室。

外院和佛堂相連的堂屋裏,南北炕上,都是一律的赤白鬆的飯桌,饅頭,供果,菜山……折下來供到會的吃齋。

吃到半道,母親才出來了:“今天簡慢得很,大家擔待。”

因為是吃齋,所以來的人自然不會是高門貴戚,但為了求福,母親也不得不出來盡禮。

“禍福由天定,不在口食中。”王靈仙嗬嗬地大笑了。

別的法師們,都順口應聲地說道:

“一順百順萬萬順,奶奶散災了。”

趕會的看見母親過來,便都一個一個地放下筷子,表示要起來的樣子,含著笑同母親款好。

“大師的慈悲!”母親的眼淚幽幽地流下來了!

“早得——明心——見性!”

王靈仙的一口饅頭,還沒咽下去呢,囫圇地吞著,對母親讚頌,有著無限的驕傲和喜悅。

母親淒清地走出,大家都惘然地看著她的背影,又連忙低下頭來吃飯。

齋罷了,離家近的二眾們二眾:弘陽法教門術語,二眾即女信徒。連忙的都把方才分的供果用東西包起來,匆匆送回家裏給孩子吃。大師們也趁著這個機會到房後去小便。

桌上,還坐著萬奶奶和朱奶奶托辭自己的牙口不好,貫徹始終地在那揀著可口的吃。

“李奶奶怎沒來?”萬奶奶把一塊供果剛放到嘴裏,手裏又撈起了一塊。

“她怕丁府見笑,沒有穿著。”

“這兒奶奶哪是那樣的人呢,都是憐貧恤苦的……”

“你看今天穿的都很整齊的哪——趕會的淨是些小媳婦大姑娘呢!一般不三不四的哪個敢進這份宅門子!”朱奶奶剛咽了一口有滋有味的菜,全身的胖肉都希迷地笑了。

“唉,大眾們大眾:就是二眾的對稱。大眾是男信徒,二眾是女信徒。哪敢趕這個會,誰還不知道這是誰家的門檻?到這來的,也都得暗地裏思量思量嗬,夠格不!”

“那可真是——可是聽說這個少爺不信佛。”胖肉立刻都收縮了,朱奶奶畏懼地向窗外掃了一眼,看見沒人這才安心了,就勢在萬奶奶的碗裏,抓了一把供果。

“哪呢,信,哪有不信佛的少爺呢,方才大法師給品了,還說有七成道心哪——人家大法師說的呣!”萬太太在一個大盤子裏發現了半盤的糖地豆,匆促地用手巾包了,“嘿嘿,拿家去給我小孫子吃,唉,怪可憐不識賤的,小燕兒似的……”

“是嗎?我剛才恍恍惚惚地聽田姑娘說老爺牢獄牢獄:死的代名詞。了。”朱奶奶豔羨地看著她的手巾包,連忙又用正經話掩蓋了自己的一雙嫉妒的眼。

萬太太還沒結好手巾,立刻地瞪了她一眼。

“嘿,嘿,我聽那祓苦,我才……”

兩人連忙把聲音都放低了。

“少爺不讓發送,說等屍首從大連運回來再發送,大家合計了好幾天,少爺才說,要是孝佛祓苦行,別的不成。”

“少爺明鑒,孝佛是真的呣,那對台的經嗬,都是扯王八蓮蒂,給活人增罪,給死鬼戴枷,王靈仙沒短說了。”

“全城有名的大法師都來啦,明個王大法師給放焰口,你看還好看哪!”

“快吃罷,人家廚房都不是顏色了。”

朱奶奶連忙捧著自己的大肚子,光著襪底,下地找鞋。

“我說老爺是病——死的?”

“可不,昨天吳家小四太太跟這兒丁奶奶談,才露的口風——是鬧的什麼猩猩紅——急病,三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