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六(2 / 3)

萬奶奶看督廚的來了,連忙咳嗽一聲——

朱奶奶便不言語了,裝著穿鞋。

晚上,趕會的人都陸續星散了。

隻是有幾個祓苦的——因為祓苦非晚上不可——幾個求診化的,還有母親特意留下的幾位,加上十幾個大法師,所以佛堂裏依然還是布滿了遝雜的氣息,長明燈滋滋地爆著油花,香煙絲絲嫋嫋。

晶瑩的銅爐裏,九盞香花已經結了彩了,前排和後排搭住,兩旁的向外閃著,王靈仙微笑對著母親說:“你看老佛喜歡了。”

母親閃著淚水的眼光,流動著一股被拯救的光明,含笑點著頭。

“哈哈哈……”一片如同發自彌陀佛似的襟懷的笑聲,通過了熒熒的聖火,向全屋裏展開去。

南炕上孟中醒數著串珠,對著一個少婦連連地說:“唉,你別哭嗬,……來,我給你念就是了!”

捋著他腮上的三綹六寸長的黑胡子,微微點著戴著道士帽的腦袋,這屋裏隻有他一個人戴著這個帽子。

“你就把唱給薑神童的那個偈子唱給她聽吧。”陳常智心裏也替著這感傷的未亡人發愁。

孟中醒答道:“哎,那哪能,那是我倆談的天機,哪能隨便泄漏。……唉,民國八年,我到山東,特為訪他,我和他談道,我就說:‘青藕白蓮紅荷葉,花開三朵道一根。’他就說:‘杏壇也如菩提樹,儒釋原來是一家。’我倆執手,嗬嗬大笑,不言而去,你想……哈哈……哎,唉,你別哭嗬,你這樣聰明的人,你怎麼……唉……”

那年輕的未亡人又懇求大師一定要給她唱越悲涼越好的佛懺。

“大師——”

孟中醒想了想,便道:“唉!我給你唱點什麼,我給唱《香彩起》,不,《萬年青》罷,《萬年青》也不悲……”

“你給他唱點勸化的罷!”陳常智又插嘴說。

孟中醒又道:“唉,你不知道,他這是內情積鬱嗬。要唱點悲的她才能聽得下去呀,由聽而入,由入而悟嗬,是不是呢,你說?悟而生智,智能常住……所以說,得因人而異呀!”孟中醒輕撫自己的黑髯,很有些闡經說法的神情。

陳常智因為他說的頗與自己的法名相合,所以便故作禪悟了似的點了點頭。

孟中醒便轉過頭來,對那未亡人說道:“你聽我給唱個古的罷,這個,這個全咱古榆城除了我,除了我,誰也不會呀。這個,這是毛仲翁做的呀,我從一家秘本,一家秘本上抄來的……咳,從古到今——就是一個‘幻’字,你聽我唱罷!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漚,

英雄一去不回頭,

夕陽西下,江水的那東流,

山嶽的那荒丘,山嶽的那荒丘。

消愁的除是酒,

醉了的那方休!

想不見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見,望不見吳越的那樓台,

事遠人何在?

明月照去複照來,

故鄉風景,空自的那花開。

日月如梭,行雲流水如何?

嗟美人嗬,東風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的舊事那空過,

漢家簫鼓,魏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

總是的那消磨,消磨消磨漸消磨……

慨當年龍爭虎鬥,半生事業有何多!

……”

孟中醒也覺得自己唱的是特別的悲抑,也覺得有一種無極的空虛,便很不自然地把聲音咽住了……

看了看,那個年輕的女人越發是心碎地啜泣,他便粗厲地生氣了,大聲對她說道:“你到底是怎的呀?你怎還哭嗬!”

女的似乎也驚疑了他這口吻的嚴刻,於是便吃驚地一抖,哭聲頓然煞住。覺出一陣出奇的寂靜,臉便紅了。

孟中醒也像不好意思了似的,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向後退了一退,又數著串珠。占據在屋裏的中央的是王靈仙一通貼和圓洪的笑聲。

“這是大功德主——佛前都有過保舉的——哈哈哈!”王靈仙一手托著黃緞子的布施冊,眯縫著眼向母親笑著。

“當年吳祖在紅山嘴子度化的時候,也是修廟修觀的,隻有這個才能寄下根基,如今馬縣長發起給吳祖修觀,是無量壽功德,是無量壽功德,哈哈,丁奶奶——哈哈,孟爺,你落筆,這是全城雙倍的功德主!哈哈!”

母親問他道:“散災的呢?”

“觀落成了,散七天災,高米秫飯,大鹹菜,搭上粥棚,隨來隨吃,前三天是奶奶的心願,後三天,是泰發堂的供奉,最後一天是藺家甸藺家為他家三姨奶奶求福的施舍……”王大法師元氣充沛地嚷著,很怕大家聽不見。

陳常智故意問道:“丁奶奶自己的心願哪——”

王靈仙得意地又說:“海紙五十刀,大箔五十,金錠五十封,黃錢五十簍,五斤對紅油燭二十封,初一十五開廟門燒,前愆後怨,雪化冰消……哈哈哈……”

“唉——佛教會一打修成了我還沒參過一回佛哪——這都是罪過,老佛跟前多給我解脫罷!”母親說著眼睛又濕潤了。

王靈仙還是毫無掛礙地說:“嗬,嗬,佛爺不會見怪的,在家修自己,在外度緣人!佛爺不會見怪的——等達道觀落成了開光時,再去罷——佛教會就在那後院,是雙倍的功德!這達道觀三個字是楊雨亭寫的,與吳督軍題的‘混沌初開’真算是金玉生輝嗬。哈哈,是雙倍的功德,是雙倍的功德!”

“不說是吳九奶奶捐的全盤的磚瓦嗎?”——是誰的問聲。

王靈仙聽了益發得意起來:“嗬嗬,可不,可不,這幾年來,真算是天開鴻運,萬道歸根,大眾們二眾們都感化過來了……咳咳,大劫就要來了,這些女菩薩們都是佛前有解度的,都是有解度的……哈哈,趕快回頭罷,趕快回頭罷。(唱)要知道,回頭是岸,白蓮台,就在跟前,勸世人,多修慧福,無常到,好上西天,觀世音,菩提灌頂,彌陀佛,右手相攙——到那時,做惡的,都讓無頭餓鬼打入了拔舌地獄,惟有你,哈哈哈……腳底生蓮!哈哈哈……你看,你看!”

母親覷著那大禿頭底下的直射過的眼光,習慣的不好意思起來,便悄然地退出去,留在後邊的佟姑娘便轉過身來向王靈仙問道:

“可是,你答應給我的月月紅,還沒給送過來哪!”

王靈仙像個大肉團似的,滿臉堆著笑,對佟姑娘說:

“哈哈,這些日子香火太盛了,都把我熏忘了,明個打發人送來五十本——別忘了,把它陰幹,再擱陰陽瓦焙幹了,用不說謊的童男童女的陰陽水煎三個開,用武火燒,初一一副,十五一副,吃上半年,沒有不好的——是屏兒那小姑娘罷,她是有慧根的,哈哈……”

佟姑娘了他一眼,道:“你派人送來就是啦!”

佟姑娘說完出去了。

王靈仙追著她說:“明天我讓人就送來——哈哈,真是老糊塗了!”

等在旁邊的楊嫂看著佟姑娘和王靈仙說完了話,這才囁嚅地在正在挽袖子的王靈仙跟前悄聲地問:

“我的病還得到你的澡塘那兒去洗嗎?”

王靈仙這時便如一個掌櫃怕走了顧客一般,拉攏地向她說:“你還得洗呀,你得舒經活血,補氣調元哪,那聖水池是十方功德水,最能治病!”

哪知楊嫂卻提出了新問題:“不說那兒洗澡不要錢了嗎?”

“嗬嗬,是的,是的——初一十五不要錢,隨意扔點香火錢,平常隻收洗業錢,佛前的香火,隨心的布施,沒過予的!”王靈仙和方才一樣的平和安靜,又用通暢的大笑打了一個結點,便起身去預備給別人診化去了。

“那好了,咱們初一十五去。”楊嫂連忙低著聲向靜姑說。

“我不去,初一十五,人亂哄哄的,水也不換,真熏死人!”靜姑不耐煩地瞪她一眼。

“哼,還要洗業錢……連新民小學的校產都讓他們占去了……初一十五,不要錢,還得花香火錢,我男人……”楊嫂也覺著不是味兒,便埋怨地偷聲地嘮叨著,不期靜姑不但不同情她,反而更討厭了她,起身到旁處去了。

“人家給五爺祓苦,他還忍得住嗬嗬大笑,真是修行到火候了,毫無掛礙……”李嫂看見靜姑用眼睛悻悻地盯著轉過去拿酒碗的王靈仙,便走過來,拉住靜姑的手臂說。

沒提防有人拉她,靜姑驚怵地一看,看見是幹姐姐李嫂,便把嘴一撇:“呸,不管是老的,是小的,凡是男的沒個是好的!做了法師也好不了!”

但是這些個聲音都與王靈仙無關。王靈仙正忙著給一個未亡人領酒火呢。

王靈仙粗大的雙手,正蘸滿了透明的燒酒,在佛燈上拂著。

突的,王靈仙的手指都起了火焰了,手掌上也是兩團火,燃起了青藍色的焰光。大家的臉上都不由得閃起了驚奇的顏色。

火焰毫無憐惜地在那乳色的腹皮上撫摩,一顆葡萄色的肚臍眼上,正燒起藍色的火焰。

十個指頭,點穴在心口上,柔滑的三角形的曼彎便戰栗地顫動了。

“這心口跳動得太厲害了嗬,這不是好兆!”

是的,這心在佛的意旨裏,是不應該這樣的跳嗬,淚痕在這青春的嫠婦的臉上,蒸著熱氣,一隻瘦弱的手,挽救似的攏著頭發。

一種靜穆的悲哀,襲擊在丁寧的眼上,他好像看見那參天的老林裏,有天方的聖者,為了一個寡婦的靈魂的超度,聚起了無數量的幹材,在子夜的三星的照臨之下,大家看見那寡婦的無音的哭聲,為了對於生的愛執的掙紮,為了對於自己肉體被烘幹了的想象,而痙攣,而發抖……而終於一聲又尖又利的慘呼裏,萬千的火舌,向天空狂狺,於是,在大家的一致的虔誠與敬獻裏,大家在感激地在安慰地為著那被拯救了的靈魂安然地祝福了……

丁寧不能再想象了。這裏有著多少可愛的生靈在自願的供奉裏死在他兩隻塗滿了蠱惑性的撓鉤上嗬!他淒惶地走出來。

在階前的花欄前他看見了春兄。春兄背抵著遊廊的柱子,仰著頭看著天空。天空是藍蔚蔚的,天琴星像銀箏一般掛著,一隻失群的夜鳴鳥噍噍地飛過去。他看見春兄這才有了幾分喜氣,趕緊走向前去兩步,問春兄道:

“就你一個人嗎?”

春兄並不想知道是誰的聲音,也不轉動身肢,隻是眼兒惺忪地懶洋洋地向外邊瞟來。充沛的暑氣,靜默地把懶氣灌在她身上,她好像不願坐在這裏,又似非坐在這裏不可的,動彈了一下全身,便自己埋怨自己樣地歎起氣來,輕輕地答了一個“是”字。

丁寧說完,把手裏剛折的一個花球,生氣地擲在地上,便又回過身來對她說:

“嗬,你真應該快活,想不到一兩天,你就會脫離開這些癆病的區域,走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丁寧把眼仰視著那住了弦的天琴星,胸部略略地起伏了一下。

春兄還是懶洋洋地說:“我並不想到,我自己總好像做了夢似的……”